Surely, but Slowly|語
看完這份委託書後,我猶豫了一下才傳訊息給這位委託人。線上聊了幾句後,覺得速度實在太慢,於是我撥了他的電話。
「喂,你好。」
「直接通話會比較清楚。如果不方便的話,我們可以再約時間?」
「在委託案確認之前,我是不會與委託人碰面的。」
「我現在坐在餐桌上,前面放了一台電腦,旁邊還有一本筆記本和一支鉛筆,一壺剛泡好的茶。對了,我家沒有電視。」
「還是我們再找時間通話?」
「你在抽煙嗎?」
「我只是常理判斷,一個男人從酒吧走出來講電話,接下來就是抽菸。你說我們這行是指哪行?」
「演藝人員是被歸類在八大行業的。」
我又快速再翻看了一次他填的問卷。答案都非常誠懇,但全是深思熟慮後的假話。我已經看出來了,本應該刪除他,可是裡面卻有一些東西,隱隱拽著我。我寫下他的代號:誠懇的騙子。
「我不想告訴你,不過這個計畫才剛開始。」
「我更好奇你為什麼想委託我?」
「創造未來回憶。」
「那就像每個精神病患都希望自己是分析師唯一的病患那樣,這很正常。不過還是要特別提醒一下,這委託並不是某種心理分析或戲劇治療。」
「得先從你自己說談起。」
其實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做,但只要每次的相遇都能碰撞出一些火花,就一定能產出一些什麼。這個男人的確讓我有很深的不安,感覺他在主導我們的談話,通常不該是這樣。我得找出我要的角度,更狠地挖掘下去。
「聽起來非常有意思。那些童書還留著嗎?」
「創作要求一氣呵成實在是太嚴苛了。隔夜有時可以當成一種醞釀,好比,我蠻喜歡喝隔夜的咖啡。」
「不是,就是馬克杯裡沒喝完的咖啡,隔天一早起床繼續喝。」
「現在不喝咖啡的人很少。」
「有嗎?呵呵。」
「我們有一整個晚上的時間。」
「直接碰面會違反遊戲規則。」
「規則定來就是要遵守的,否則,幹嘛定?那後來你是怎麼從平面的拼貼轉到影像的剪輯?」
「你剪過哪些片子?」
「搞不好,你剪過我演的戲。你知道我。」
「我沒有想要刻意隱藏身份。」
「那你認同記憶都只是我們的選擇嗎?」
我現在才意識到與這男人應該是知道我的。是否太遲了?我假裝不在乎,不過這開始影響到我了。沒錯,沒說認識的人不能委託,因為這是關於創造未來的回憶,只要那回憶與我無關就好,這應該是唯一的限制條件。只要我不是那個對象就好,我不能慌了陣腳,再繼續。
「對於你這個主角,我有了方向,現在可以開始說說你想要我扮演的這位配角的故事了。」
「我試著控制我們談話的重點。不然就要聊到天亮了。」
「我只能說了解了你的某部分。」
「騙子有想騙的人,我沒有。」
「我從來沒有覺得信心滿滿。也不認為一定需要充分了解才能開始創作。 我將要做的是擔任你故事裡的配角,所以嚴格說起來,戲要演好,需要主角,也就是你的配合。」
「在委託人面前,我至少得聽起來有把握。」
「是用電腦擴音,因為我隨時在做筆記。怎麼了?聽不清楚嗎?」
「喔?想跟我談談這個人嗎?」
「如果你想說的話,還是可以的。或許我們也可以修改委託案的方向。」
「請說。」
我起身倒了一杯水,含了一片薄荷葉在舌頭上。不是應該為他終於要說故事而鬆一口氣嗎?卻隱隱有一股危機感。這個人是來找我說話的,他對我的好奇感遠勝於委託本身。可能是因為他本來就知道我。不過換個角度想,在這種情況要執行任何戲碼他都會買單,甚至可以開出更高的演出體驗費用。他的故事聽起來就是在懷念初戀情人嘛,老生常談。不過是不是初戀,我就無從得知了。
「頻率確實能累積好感,這很難說。」
「什麼傳言?」
「只是因為她跟一個中年男子走在一起?」
等等,這只是偶然嗎?在那段慘淡的高中生涯,我就是這樣莫名其妙成為了一個根本不是我的人,那些詆毀從揣測變成風涼的事實,我的樣子是他們建構出的八卦。真的那麼巧?又或許,只是這種故事千篇一律?反正製造謊言的劊子手滿地都是。
「我在聽。」
「恩,我在想像那樣的情況。因為.....我也有過類似的經驗。」
「重點是你相信那些傳言嗎?」
「她跟你說了什麼?」
「那時......你在想什麼?」
「她什麼反應?」
「恩。」
關於高中的事,已經很久沒想起了。我上過的廁所,女同學們沒有人願意進去。有一次,我肚子不舒服,身上衛生紙又剛好用完,我走向遠方同校的學生,我叫,同學。他沒聽見,我伸手拍他,他甩開,輕輕拍了我碰到他的手臂。我只是想借個衛生紙。衛生紙而已。
「恩。」
「你希望怎麼樣?」
「只想讓自己舒服?」
「是否有點自私?」
「你可能誤會了。委託案處理的是創造未來回憶不是竄改過去記憶為了讓你感覺良好。也就是如果你傷害了某個人,感到愧疚或痛苦,你該自己去面對,或是對自己編故事騙自己也行。但請不要委託我,我不會成為你竄改記憶的共犯,只為了讓你感覺好過一點。」
「對不起,我有點激動。」
「這就是最初未來回憶的構想。」
「讓我思考一下。」
「電話裡的聲音,誰聽起來都很像。」
如果像他說的,我們一起創造未來回憶,是否能同時修補我自己的那部分記憶?可是我的部分不是遺憾,是傷害。遺憾是缺口,傷害卻是洞。霸凌的過去有可能那麼容易療癒嗎?療癒,竟然會冒出這個詞。沒有療癒,這不是戲劇治療和心理輔導!
「我在聽。之前我有說,我有類似的經驗。」
「你問。」
「我不太回答假設性的問題。」
「夠專業的話,這通電話就不會講這麼久了。」
「在委託案演出進行前,我們不能碰面。」
「碰面的必要性是什麼?」
「我對你的好奇,已經都得到答案了。」
「沒有把握。」
「我想,我可能目前沒有辦法接你的案子。抱歉。」
「沒有演出就沒有費用。」
「希望有機會,圈子那麼小,不是嗎?」
也許解除噩夢最好的方式,就是再睡回去做一個夢。還是惡夢的機率通常不會太高,只要將自己置身於場景中,全心投入去感受,就可以相信。
「再見。」
或許他就是甩開我的手的人,又或許我們只是在這個故事裡,遇見旁邊相似的拼圖。如果真要拼在一塊,不能只是未來回憶,應該要是能成為過去的現實。
我本以為這個案子只是個例外,不小心與我有關。後來我才明白,一旦你靠近了打開了,沒有東西是與你無關的。
【Surely, but Slowly】
愛其實已埋在那裡,
請溫柔地向我靠近。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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