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電影一百分的狼狽喜劇:張亦絢看《江湖無難事》
進電影院前,我有兩次必須報出片名《江湖無難事》,五個字唸起來很有氣勢,但我覺得很糗,因為不知我在說什麼。《江湖無難事》本身,也具有「難以轉述性」,但並不是因為它「梗梗相連到天邊」,也不是因為黑色喜劇沒點正經,真正的原因是,這其實是一部「假低俗」的藝術電影。
喜劇少一格,就成新風格
每個演員都精彩。這裡的「精采」,不是戲精或巨星氣場的有看頭,不,這些演員甚至不走周星馳的浮誇路線或卓別林以降的笨拙式優雅——但確實有什麼東西,極度搶眼耐回味。
——那就是風格。風格是使一物不會與另一物搞混的關鍵,它在內部的作用是使一致,對外部而言是脫穎而出。任何表現(比如一幅畫)一旦有了風格,就會帶給我們強度與快感,因為它們能在內部呼應,又能與既有表現區別開來,這是為什麼我們說,「自成一格」。
《江湖無難事》並不爆笑。很多時候,它讓我們保持笑意,並不是因為「笑料」,而是演員的調調。就拿黑道老大龍哥(龍劭華飾)拿手下漢子當女高中生對戲那幕來說,會那麼好看,是因為沒有人在搞笑,他們全投入在自己的處境裡。甚至不能說龍劭華是冷面笑匠,因為他的氣質又老是有一點溫溫的——這當然又更好笑了。雙男主的表現不用說,姚以緹所演,無論香奈鵝或跨性別的小菁,都是只要刻板就無趣的角色,但她揮發出的濃濃誠摯感,讓我們看到敬業與創造力在演員身上結合後,可以多麼璀燦。
《江湖無難事》的喜劇成就,在於沒有一個演員抄捷徑,沒有一個時刻欠火候。就連戲份不重的副導小梁哥(梁赫群飾),每回短暫出現,也都帶出一種低迴的派頭——說黑色幽默實在太籠統,在看《江湖無難事》時,我很清楚感受到,這是一個喜劇「永遠少一格」的宇宙,這裡的「少一格」並不是缺乏的意思,而是像音階的「降半音」,或弱拍,它是風格的手段。喜劇風格細分也還可舉出暴龍或災難等不同型態,前者會誇大粗魯,後者會加碼混亂,這些都是喜劇的語言,也是它反寫實的立場。如果將《江湖無難事》的成色命名為「狼狽喜劇」,它既不是香港許氏「狼狽也自得」的犬儒派,也不是北歐「狼狽即存在」的淡定風,它沒有前者老成,沒有後者乾燥,導演高柄權的狼狽美學,帶有一種驚悚,那是「初生之犢在虎口」的「笑」:不強顏歡笑不行了,因為哭救不了命,喜劇精神則或許還給希望。
三個黃金點,電影成複數
「活屍」也就是「活死人」,它是「兩者皆是」也「兩者皆非」的弔詭元素。曾有導演談到在活屍電影中看到納粹形象,這個面向我資訊有限,但「活屍」在這部電影中,扮演了比「B 級片認同」更大更有趣的角色。
《江湖無難事》中有三個結構黃金點,都與「活屍」元素有關:第一個是小女活屍在導演監看器中出現 ; 第二個是「黑道老大槍對製片」; 第三個是「復活」——為了不爆雷,我說的比較曖昧,但看過的觀眾應該都知道在說什麼,還未進場的觀眾,未來也不妨留意這三個黃金點。
第一個黃金點,可說美不勝收。活屍小女兒,幾可與貞子與《大法師》中的小惡魔,組成影史怪物三朵花。這一幕拍得那麼棒是非常有作用的,它馬上能說服觀眾,那麼想拍電影,不是無聊發慌,偏執在那一刻終於以影像而非話語,獲得合法性。其他兩個黃金點也有類似特性:既是影像高點,也是不直接切割畫面,就做成「心智性」的多螢幕電影。關於單一主螢幕一統敘事所造成的壟斷或限制,電影史上一直變方換法地或改革或自我批評,《江湖無難事》的傑出點在於,它並不借重形式化的分割螢幕,就打破了「鎖幕存在」。每個黃金點出現,伴隨的都是電影的分身可能,它在劇情上繁生了可能性,在電影本體上則製造了有意義的分裂:喜劇片岔黑道片,黑道片岔鬥智電影,這不是簡單一句「後現代」可以總結的。每個分岔都折射出其他分岔的類型規則即其限制,自黃金點出現,螢幕的敘事就不再是唯一,另一個「看不見的電影」自然寄生在觀眾的想像層次推演。票是一張的價,電影則至少有三部。
更棒的是,這麼豐富的表現,沒有勉強,更無說教,就完成了給觀眾最基本的電影課:每個影像都遮蔽了另一個影像。
兒子的慾望,純純男性夢
《江湖無難事》的道德寓意很簡單:完成夢想應該靠知識,不是無原則的犧牲。不過,這個教訓是通過排除女人而成立的。電影文本對龍哥女人香奈鵝的恨,毫無保留。劇中導演與製片(以下所言「導演」都指劇中的角色)都是「有料」的,香奈鵝只配鄙視,她只用來擔負「最賤」——非僅無藝——就算那段落令人想起《大國民》也一樣——連色身也是以跨性別美女為偶像整型而來。
導演的劇本中,男主角誓言女主角變成活屍也會愛,但他心目中的女主角非是青春玉女不可,對香奈鵝年紀與容貌的攻擊毫不保留,只是說「很諷刺」或「電影人就很戀屍癖」,還太表面。一樣狂歡,別人沒事,香奈鵝就會死掉,從淺層來看,這是服務劇情,但反映的還是對女體與女性生理(想像中的脆弱劣等)極度的恐懼,不只如此,劇中出現「這就是撿屍喔」一句,影射的也是對女人的憤懣——害怕女人可能為男性群體帶來「醜聞」。這句話的作用,就在解消了對女性性暴力的實存可能性:「撿屍」原義中的性暴力被否認了,只剩自作自受莫名死掉的女人。
只是說,這是亞里斯多德年代的性別觀,並不足以幫助我們了解。如果說「依賴大哥」是香奈鵝美德上的罪,劇中導演與製片也一樣想打進依賴關係中,在屈從上並無二致。從慾望結構上來說,香奈鵝不但是雙男主與大哥結交的附帶麻煩,也是他們自我厭惡的恐懼投射:香奈鵝才不要臉,他們則是為夢想才連聽大哥話「剁指」都願意。
導演後來會為了隱瞞香奈鵝之死而吞含香奈鵝屍體落下的手指頭,這裡是喜劇「噁爛」的冒犯禁忌,但它的作用在於:不能對權力的象徵黑道大哥感到「噁爛」,下位者不能醒覺到領悟真正「噁爛」的根源,噁爛感於是只限縮在做噁爛行為。先前導演的指頭在最後一刻被保全了,但他既已有破壞肉體換認同換權力的精神結構,所以不妨以為他實際上是斷指的(或說自宮傾向),把死女人的指頭放入口中,是缺了的再補上,只不過,也不能說,這就是完整就是。若取受虐作為陰性化的表徵,電影的轉折,就在一步步合理化男性的陰性化,把男人陰性化會降格為卑賤女性的危機,轉化上提為男子氣概(克服困難完成冒險)。
或許所有的兒子都有過父子堅強聯盟的夢,這個幻想存在一種兩難:陰性化可能不為父親接受,依附父親卻又注定帶有陰性化特質。《江湖無難事》透過大哥 / 父親接受跨性別,緩和了兩難焦慮。然而,電影雖然接受了跨性別者,電影本身的跨性別精神,可能還要等到能夠擁抱男女生理確有差別並無高低之後,才能真正完成。電影一百分,其餘的,倒也不是零分,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小麻煩】
這或許快成為一種傳統了:每個導演都要交出一部警探片與女同志片,以便比拼誰能更上一層樓。戴普勒尚的《今夜,我們無罪》合併兩者,令人想起皮亞拉的《警察》。在法國長大的阿爾及利亞裔警長(洛契狄森姆飾),導演誕生的北方貧窮城市魯貝(Roubaix)以及不容易得到認同的一對女同志,三者都是重點。意旨隱隱指向只有接受自我的過程,才是有價值的劇情。戴普勒尚挑戰了楚浮當年所說,拍說謊總有兩倍難的課題,也令情慾的真相,在快節奏的緊張說詞間,現身與浮動。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