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大象席地而坐》:電影裡的十七歲、一瞬間與四小時
每隔一段時間,影史總會出現一部石破天驚的「青春電影」:《青春殘酷物語》(1960)、《野蘆葦》(1994)、《天使熱愛的生活》(1998) ——或是侯孝賢 2001 年的《千禧曼波》、葛斯・范桑 2007 年的《大象》。胡波的《大象席地而坐》首先也可以放在這個系列裡面:透過少男少女,帶出社會的氛圍,同時也都碰觸一定的禁忌,比如不單純的死亡、被放逐至邊緣的犯罪或「淪落」——後者經常還與家庭經濟狀況的破損,互為表裡。
把一整個世界都給你/妳
但在氣質上,《大象席地而坐》不能不令我憶起 1973 年尚・猶斯塔奇(Jean Eustache)的《媽媽與婊子》。胡波的演員們並不採取《媽媽與婊子》中裝模作樣的表現主義式表演法,這兩部電影相近,在於它們都屬於「超級書寫」——《媽媽與婊子》的電影劇本被認為是七〇年代文學經典,除了結構,對口語的掌握更是令人激賞。《大象席地而坐》裡的對話,舉凡要表現惡毒、茫然或孤絕,「一句斃命」的衝擊並不少——兩部電影雖然「說得多」,但最高明的地方還在於,人物都是懸疑人物,沒有人在一開始就會告訴我們「真心話」——不是因為他們愛說謊,而是對話是一種「有條件的社會情境」,需要有對象、需要時間蘊釀——《大象席地而坐》裡,人與人要真正談話時,往往有突發的暴力插入,比如黃玲(王玉雯飾)正要對母親告白,就被上門算帳的副主任夫妻打斷。對話之難,不只在開口。
此外,胡波與猶斯塔奇另一個相近處,我會說,他們都是把電影當作祭壇般,自傳式地焚燒獻出——在創作時論及自傳性,不一定指親身遭遇,而是說,這種電影具有某種全面性,它不是「三好梗四亮點」的那種作品,它與機智才氣都比較無關,而更像「性命擲出」。文學裡稍可比擬的大概是卡夫卡或杜斯妥也夫斯基:他們都比較不像寫一本書,而是想把一整個世界都給你/妳。這當然有著無可比擬的壓倒性力量。這種作者一出來,就是難以取代的。
暴力總是一瞬間
我們很少在一部電影裡,看到人與人幾乎不面對面,同時看到幾張臉「正視」對方,多半都在興師問罪,比如三個高中生在樓梯間「談判」手機事件——面對面幾乎總是在抓狂。只要是比較溫柔的交流,經常是雙雙併肩面朝同一方向,彷彿兩人只是湊巧一左一右靠在一起——隨時準備解散——似乎只要是另一人,就是太難承受的存在:親密是親密,但不能夠太正式。作為魔鬼式存在的學校副主任道出了這層心理:出聲說話或是行動,就和對方發生了關係,而「發生關係」太划不來。除了自保,也還有施虐的心理因素:旁觀就可以分享施虐的痛快,若是失去旁觀者的身份,就失去暗地享受施虐的好處——這是副主任在棄絕黃玲時,他爆發地如此霹靂的原因:如果他經驗中的施虐樂趣如此重要,當他想像自己變成他人施虐對象時,就是種雙倍失落。緊抱旁觀者的施虐感,這症候目前是全球性的。
請不用擔心,電影是否真用四小時帶大家去看大象。人物的故事極其紮實,然而從隱而不顯到圖窮匕現的過程,才是精髓,所以對情節秘而不宣,的確必要。這部片的暴力是它最厲害的地方,每一次都出其不意卻又入情入理:有說悲傷總是一瞬間,其實暴力也總是一瞬間。更加弔詭與悲愴的是,每一瞬間的暴力,一旦溯及上游,卻都與愛有關。
即使是于城(章宇飾)這個角色,為了糾纏在意的女人說了一大套匪夷所思的因果論,以常識來說,只會覺得「這個男人也太渣」——太明顯了。他說的話無正當性,對任何理智的人都難有說服力,但這個行為仍意義深長。從什麼角度來說?從他仍然絕望地想要建立關係這一角度來說,他的社交不高明、人性不光明,但他還是在人性的一邊。就像韋布(彭昱暢飾)一再嗆聲他會刮花人車——分割看,這叫小流氓;整體看,這是「不惜墮落也要某種正義並愛(老)人」。胡波經常以語言表現語言之外的東西——這種膽識是詩的。
四小時為什麼?為了層遞性
每個人物都像音樂一樣有著主題。黃玲是「我想要神清氣爽」;韋布是「我不會被蒙在鼓裡」;老人是「狗死了以後」——最意味深長也最晚揭露的是于城,我覺得他的主題最古老黑暗,那是「我是該隱」——于城並不像該隱直接動手殺了兄弟,我們在醫院隨韋布偷聽到家人對于城的斥喝,沒殺人都背負著親人的如此嫌惡,這是什麼地獄啊?
殺人之前,該隱是誰?該隱是自認不被愛之人的原型。電影至此,秘密呼之欲出——所以要從成人世界偷一點情、替夥伴出頭、要辜負人——最深處,都是該隱式對愛的變相呼求。
沒有愛很嚴重嗎?無論口頭上如何雲淡風輕,它都是最嚴重的一件事。《大象席地而坐》因此也是從本質上來說,極其嚴重的一部電影。值得注意的是,電影中每個狀似要發展成教育教化意味的線,都會半途被棄,焦點會不斷轉移,以韋布來說,開始的衝突像霸凌,一度似乎關於侮辱,後來是知情的恥感,再到不知情的恥感——每個新焦點,都從外到裡,推進更深一層的主題——層層推進。層遞性是胡波藝術最獨特的地方,這也是為什麼時間及其間隔會那麼重要。從這個角度看,電影甚至是迅雷不及掩耳的緊湊。四個小時長?一點都不。
攝影也是這部電影很美的元素。《大象席地而坐》構圖的美,不在景框內部的配置,而在它遠近的拿捏,總是遠得剛剛好。
傳說中要求導演將四小時的版本剪成兩小時的意見,是好的判斷嗎?我最後的答案是否。東剪幾秒西剪幾秒,確實可以勉強刪去十到二十分鐘,但那只會使電影狹仄且呼吸不勻:總不能說蒙娜麗莎的微笑真好,眉毛與脖子就砍砍吧。
導演在拍第一部電影時,會遇到多少離奇的困擾,這類事例散見在各種資料中,或許一本書也寫不完。但這並不是人人該逆來順受的東西。我並不以為支持導演絕不向任何事項妥協,一定是對的與好的——畢竟,偶爾會有當局者迷的可能。然而對四小時版的《大象席地而坐》,我走出電影院的唯一想法就是,想對所有人說:去(看)吧,這四小時既不任性也非輕率,它非但完全站得住腳,也好得出奇。
《大象席地而坐》
導演|胡波
主演|彭昱暢、王玉雯、章宇、李叢喜
上映日期|2019.01.11
【小麻煩】
努瑞貝奇錫蘭的《野梨樹》,劇情平易近人,探討主題略微艱難。不欲向國家歷史光榮靠攏的鄉下作家,有個樂天欠債的小學老師父親,土耳其的高教崩壞與宗教社會控制都是可以與台灣社會交相參照的主題,搭配洪明道小說《等路》中的〈零星〉,則會相當有意思。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