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電影一下|張亦絢看《感謝上帝》:同志導演的公益藝術
身為公開出櫃的同志導演,法蘭索瓦・歐容並不是第一次關注性侵。
在 2004 年的《愛情賞味期》中,男主角以近似分手砲的概念,強暴了剛簽字離婚的前妻,並對還憂心他是否神智不清而會自棄自傷的前妻,丟出嘲笑,謂自己並不會為此自殺。在刻畫性侵者的殘酷面貌上,歐容冷又準的功力,是有前例的。不過,幾分鐘就令人心如刀割的描繪,若成長片,有多少人受得了?
不過,我們也別忘了,還存在另一個歐容。那是拍《讓愛飛起來》的歐容。溫柔、體貼、用近乎兒童電影的保護手法,將多元敏感度,提升到童話境界的歐容。
感謝歐容,《感謝上帝》就是這兩個歐容的結合:殘酷的認識者與深思熟慮的教育者——請想像宮澤賢治出面來接拍大島渚感興趣的題材,嗯,大致如此。
歐容的電影課:為什麼是(劇情)電影?
「感謝上帝」這話,出自天主教高層,在記者會上,說到若干性侵受害案已過法律追訴期,脫口而出「感謝上帝」——這個「口誤」當然不是單純口誤。為何天主教的當權者,對事證明確的犯罪,會下意識地站在「放過不罰」的一邊?慶幸「追訴期已過」這種僥倖之言,若出自流氓之口,我們想必不會太驚訝,但從自居引導道德與人格發展的宗教領袖口中說出,人們自不免愕然。究竟對於性侵受害者及其家屬,有多蔑視,才有這樣扭曲的心態?即便這可能是相當火爆的場面,歐容都以「節制的震驚」呈現在大螢幕上。
嚴格來說,《感謝上帝》並不會有功於「揭發」。此案已見諸媒體,也有《感謝上帝,已過追訴期》這本以法國里昂總主教巴爾巴蘭的「名言」為題的作品問世,是歐容著手電影之前的參考——面對高度指涉現實的事件,為什麼需要透過劇情片,而非只是紀錄片來重構?神職或非神職人員的性侵報導,我們還看得不夠多嗎?現實不但提供夠多的案例,媒體工作者,也非對此不用心不勤快。如果我想以「歐容的電影課」形容《感謝上帝》,並不是因為它具備了電影的基本品質,比如層次分明的劇本、恰如其份的演員、言之有物的分鏡剪接⋯⋯,儘管上述事項,《感謝上帝》都做了大師級的示範;然而,真正使我覺得應該鼓勵大家去看的原因,是它回答了一個好問題:什麼是劇情電影的使命?
罪行之外,還有愚行
《感謝上帝》讓我們看到以往類似主題中,不易被正視的面向,包括父母的棄權或說「擅離職守」,所造成的二度傷害。罪行之外,還有愚行。
電影聚焦三位受害者,他們都曾在童年參加教會舉辦的活動時遭受性侵。三個受害者都曾對雙親說出受害事,對比於若干終身沉默或自殺的受害者,我們可以說這三人的信任資源並不匱乏。然而,只有馮斯瓦立刻得到父母支持——這不禁讓我們想到,難怪其他人會說不出口。
但電影也讓我們看到,光有愛但無知識/政治資源的缺失:馮斯瓦父母的努力沒換來對性侵者神父的懲處,而只導致「童子軍活動被取消」。電影透過他人之口,點出父母對馮斯瓦說「可能會害神父去坐牢」等語,沒顧及兒童的理解能力。另一位受害者亞歷山大直到四十歲,家庭事業有成,父母還是不願接納他受害之事,對他冷嘲熱諷。艾曼紐想得到父親認同,但父親與其母不和,而把其他恩怨帶進父子關係中,拒絕看見兒子的需求,只顧自己發洩。
笨拙、冷暴力與拒絕——當然以笨拙的傷害較輕。馮斯瓦的父母沒有事事做對,但有「對的態度」,使馮斯瓦相對「幸福」。馮斯瓦的母親還默默考慮以取消宗教葬禮來一表心跡,這種愛,也是這對信仰深重的父母,對馮斯瓦的無神論能尊重的原因。這事是在馮斯瓦與哥哥吵架時被吵出來的,馮斯瓦甚至不知情。這一幕帶給我很大的衝擊。馮斯瓦的媽媽不是要安慰馮斯瓦才「轉向」的,這種嚴肅的人生觀包含了對自己與宗教的認真審視:不是只有受害者背負重擔,各人都要獨力面對各人的靈魂帳簿。
多元是深化的力量而非碎屑化
如歐容所言,「男人的眼淚」是片子核心。女性的相對邊緣化合情合理,然而在小小的一瞬間,鏡頭帶到男人的母與妻,手法並不簡略粗糙:艾曼紐的母親出現很久了,但她的存在感相對稀薄,當眾人聚會討論沒有義工好接手,我們驚奇地聽到傳來「不知是誰」的聲音,隨著眾人目光的下一鏡裡,她有些距離地孤獨坐在一處,形成一組「眾/單;熱鬧/冷清」的正反拍——她開口自薦成為義工——原來她雖坐得遠,仍然注意在傾聽。
這是一組強烈、豐富又多義的正反拍,除了給艾曼紐母親宛如肖像的單獨鏡頭,正反拍兩造氣氛與構圖的高反差也令人印象深刻,而它最後,一方面達到「雖遠實近」的效果,另方面,更為艾曼紐母親留下意味深長的一瞥:身為弱勢的單親媽,她較不易與他人打成一片嗎?亞歷山大的父母當然缺席,相對於馮斯瓦的父母,沒一開始幫艾曼紐的她,是否仍為自責嚙咬?
無論答案是什麼,如果性侵是「視而不見人的存在」,透過分鏡的藝術,歐容強調了「人的存在」,即使她/他們在角落,或是以偏見而言「不出色」——類似的例子還有不少。透過渾厚的技巧,歐容訴說了多元的意義:不是有橘子有蘋果,也要面對強與弱、中心與邊緣、難與易等「衝突性多元」。多元是深化對差異的理解,而非各自為政、毫不團結的碎屑化。
淡化的同志感,是另一珍貴傳統
如果受害者中有男同志,他們能像其他人一樣享有話語權嗎?他們會得到擁抱或歧視?對男童身體權的忽略,也肇因於過去只以男女性器為判準的異性戀中心概念——這些部份,歐容都只點到為止。《感謝上帝》因此多少是個同志感淡出淡入之作。這更像帕索里尼或法斯賓達等前輩,不只為同志言,也對綜觀文明大局,懷抱責任與深情。這本是同志藝術家一向就有的大傳統——我們偶爾也有必要想起這個珍貴傳統,並且互相提醒。
【小麻煩】
結合古巴與舞蹈記憶,還有熱愛芭蕾的黑人非典型父親這一亮點,《芭蕾王者尤利》本該是異軍突起的黑馬片。這部畫龍未點睛的作品,帶出了批判性:都說藝術無國界,但為何藝術家都湧入第一世界,得將「離土忘本」視為品格?具啟發性,舞作也可觀,但銳利處太含蓄,生動時欠揮灑,可說是「食材佳卻少提味」之作。但若喜愛舞蹈,或也能欣然有所悟。
【麻煩電影一下】
電影之道在麻煩。不製造麻煩的電影無可觀,生出了麻煩的電影才可愛。嗯,有點麻煩⋯⋯,當我們談論一部有趣的電影時,我們似笑非笑,表面怪罪,心中深喜。它或許還有些難懂,它可能已讓人吵架,但就是如此,我們心嚮往之。麻煩是多麼親愛的字眼啊,當我們想從陌生人那裡問到一點資訊,當我們希望身邊人遞給我們什麼,我們就從這一句開始:麻煩你/妳⋯⋯。【麻煩電影一下】每個月會挑出一部有麻煩的電影,與你/妳一起不厭其煩。
【張亦絢】
巴黎第三大學電影及視聽研究所碩士。早期作品,曾入選同志文學選與台灣文學選。另著有《我們沿河冒險》(國片優良劇本佳作)、《晚間娛樂:推理不必入門書》、《小道消息》、《看電影的慾望》,長篇小說《愛的不久時:南特 / 巴黎回憶錄》(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永別書:在我不在的時代》(台北國際書展大賞入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