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須牽起很多人的手,才能成為推手——專訪大港宣傳呂岱芸 ╳ 兩廳院節目部經理施馨媛
相較於舞台上的光芒,有一種肉眼難見的光輝發生在台下。曾任大港、火球祭音樂祭宣傳統籌的呂岱芸(Viv)對談兩廳院節目部經理施馨媛,兩人在藝術行政領域耕耘多年,經歷大型節目籌備,鍛鍊出一個打十個的職業精神。做藝術的人都那麼苦了,讓藝術被看見的人又有另外一種苦,問他們是否性格抖 M 才待得下去?
Viv 頭髮一撥,「應該有新一代 M 的人進來,我們比較不會 M 得那麼慘哈哈哈。」貌似抓交替,不過前浪其實很懂後浪心聲,「一定都會經歷很慘的過程,但你做喜歡的產業,一定要能承受。」施馨媛也時常感覺自己身兼保母與諮商師,「必須有很高度的工作 EQ。」與其說藝術行政,她更傾向用「藝術管理」來形容這個看似無所不包的行業,「我覺得我每天睜開眼睛、同仁絡繹不絕進辦公室討論的都是『人』跟『資源』。就是這兩件事。其實並不俗氣,就是這兩件事情要把它管理好。」
有時管理,有時同理,更多時候兩者拉扯。兩人分享走過的爽感與痛感,也像是給未來藝術行政者的一則提醒。
最後一排的感動
說起為什麼踏上這不歸路,兩人都追求企劃、發想的快感,追溯回青春的共通點就是社團經驗。法文系的施馨媛居然是在工程師協會找到心動,「當時雖然是學生社團,但組織非常完整,也有論壇、寒訓等等,有時候辦活動都要跨校⋯⋯就覺得自己很喜歡做企劃。」Viv 高中的英文研習社也辦跨校活動,籌備營(ㄌㄧㄢˊ)隊(ㄧˊ)回想起來根本是未來人生的縮影,「其實就像一個小型的音樂祭,要處理行政、交通、時數、課程內容。」外文系畢業前她到科技業公關部實習,「就覺得滿好玩的,雖然產品本身非常無聊,連中文新聞稿我都看不太懂什麼儲存記憶體什麼快閃什麼⋯⋯」代替工程師們感謝兩位。
除了內裡迸發的企劃力,兩人也早早印記被藝文現場感動的瞬間。
施馨媛大三才第一次進到劇場看戲,票甚至不是她自己買的,而是學姊臨時相贈。「當時也不知道有兩廳院的存在。我是屏東小孩上台北念書,小時候看表演就是野台戲或維也納合唱團⋯⋯那時候南部演出也比較少,父母對於表演藝術是很陌生的,只知道學音樂的小孩不會變壞。」但那一場李國修老師的《京戲啟示錄》,卻打動了拿著最便宜的學生票、坐在最高樓的最後一排的她。
和今天許多強調科技、影像的舞台相比,那個場景十分單純。但那一轉身就是一個時空,「從此以後,我對於表演藝術好不好看心中有一把尺,知道原來表演藝術可以這麼迷人,它很手工、沒有太多技術或舞台美術的堆疊,純粹就是戲演得好,故事說得好。」二十年過去,她依然記得那次什麼都還不懂、卻起身鼓掌十五分鐘的感動,「這樣的演出會是我身為一個節目部經理,在挑選節目很重要的一個標準。」
家裡也有很多維也納合唱團 CD 的 Viv 點頭,小時候因為姊姊學鋼琴所以「順便學」,與喜不喜歡音樂也沒什麼關係。直到後來一年半的時間跟著藝術家處理行政事務,她帶著展品到奧地利林茲藝術節(Ars Electronica),見識到城市與藝術結合的魅力,「整個城鎮像一個 festival 一樣地發生。以前看到『藝術』都以為人跟展品要有一個觀看的距離,在那邊整個是融在一起,每一個角落每一個平面,一個空間、天空一個景都可能有作品的發生。」
「我滿喜歡那個感覺,可能跟後來為什麼我執著於做音樂祭是一樣,因為音樂祭就很像是一個劇場的感覺。在這邊有一些情境,我已經設計好你進來之後要幹嘛,整個場域都是我們的細節,這是我想要呈現的沉浸式的故事氛圍。」
公布 Line up 像在打牌
戴上手環,面向海風吹拂。大港音樂祭發生在港邊,延續呼吸間的海味、眼底所見的船塢,大港團隊也發想出細節來完整這場獨一無二的體驗。演出開始前的標誌性旋律邀請盧律銘製作,融合現地船鳴、廟會巡禮音樂成就大港人們最難忘的音效;在船上進行的「大雄丸」海上舞台、搭橋只為讓觀眾走入公海領域的「南霸天」,都是只有在大港才能發生的沉浸式體驗。
Viv 回憶這十年過程,2010 年她參與宣傳後大港停辦,直到 2016 年被找回來,基本上就一直是打帶跑。「非常瘋狂,大家都是最後三四個月把人手找齊開始打這場仗。2016 年被徵召回來辦的時候,前製期只有兩週就開賣了。」但即便時間短,只要抓住核心價值,就有機會傳遞出去。大港 slogan「人生的音樂祭」深植人心,也意外帶來許多入行以久的藝人們的新面貌,舉凡賀一航、謝金燕、徐懷鈺的大港初登板都轟動一時。搭配「人生」二字帶來的各種感觸,Viv 在宣傳上也會調配票房與深度文化,可以與呱吉琢磨出一場流芳百世(?)的表演、轉過身又可以與在地文史團體深入高雄人文歷史,這樣的靈活也是宣傳所需要的。
萬事當中要選出最困難的,莫過於 Line up 公布。「像打牌的感覺。大港大概是七八十組,但通常是一批批訂下來,很難一開始就知道全部會有誰。」以先前經驗,至少每週都要有一波宣傳是可以具體帶動票房的公布,中間安插較有文化意義、或是較有議題性的內容,隨時看票房數字來調整策略。2016 到 2019 連四年開演前 sold out,除了大港品質保證,宣傳波段的精準掌握也功不可沒。
施馨媛對打牌說很有感,畢竟兩廳院年度活動一字排開,陣容之浩瀚也增加宣傳難度。對此,節目企劃部部先針對不同藝術節定位,「TIFA 沒有策展主題,就是對我們來講最重大、最能夠 show off 台灣創作能量的,同時也是呈現當代與未來大師的啟發性平台,很多元。秋天的藝術節就會有策展主題,內容上比較前衛、實驗,挑釁,議題比較去社會性,希望透過平台讓場館跟社會對話,也讓藝術家跟不同社群對話。」在這其中每個節目都會有屬於自己的「鐵三角」——行銷、技術、節目,針對內容去規劃、微調周邊活動與宣傳。
除了完善節目,施馨媛也想著要培養觀眾。從前兩廳院形象莊重沉穩,年輕族群對表演藝術也有距離感,「大家可能去聽流行音樂、去大港開唱(望向 Viv),但很少有機會進到兩廳院來。」她決定先伸出橄欖枝,開始與藝術家討論以年輕族群為 TA 的節目,甚至打開評論、參與的形式,「有個企劃是『目擊者-青年看戲大隊』邀請年輕人用各種方式來寫評論。以前評論就是打字,現在是要用影像、要畫圖、用 FB、Instagram、YouTube 都可以,就是把你看到的表演藝術的觀點說出來。」
「藝術基地計畫」也包含藝術行政工作者的培育,與相關大學合作,希望建立長遠、完整的關係,「不是那種幾個禮拜的實習,一來就是半年的時間。經過滿嚴謹的面試、瞭解各部門的工作後可以彼此選擇——我們希望哪個學生進到我的部門,或這個學生想進到哪個部門,選定他想走的方向後會做一個比較長時間的訓練,我們也會提供學分以及期滿後的獎學金,這樣的關係建立是很完整的,學生們可以看到我們怎麼做案子。」
盤點一年事務,施馨媛忍不住有點羨慕音樂祭一年只需要崩潰一次。但 Viv 澄清自己其實有正職,大港和火球祭期間根本超速兩份工運轉⋯⋯說著說著,兩人開始一起羨慕:國外有些劇院夏天是可以關門一個月的欸⋯⋯。
又要溝通,又要跳躍性思考
喜歡親近藝術的人很多,但會一直留下來做藝術行政的人(尤其沒有暑假的國度),除了耐操、抗壓之外還需要有哪些特質才能勝任?以宣傳、公關的角色來說,Viv 很快回答:跳躍性思考。
「我們資源很少,甚至沒有多少行銷預算,很多合作都是去聊出來,無論是表演者的合作組合、或是合作媒體都是。」Viv 舉今年廣受好評的火球祭宣傳合作為例,當初是他們帶著有趣的故事去找插畫家 A RAY,沒想到激發他畫出更有趣的「音樂祭 物種圖鑑」:「對我來說這樣的能力是滿重要的,因為我們只能用創意跟想法去收買人心。」
「我覺得我參與的這兩個音樂祭,最主要的目標直觀來講就是一個『爽』字。」但爽的背後需要的是苦功,台上表演者的爽,是硬體規格器材影像有時加上新奇 feature,台下觀眾的爽從動線、流程、購票到吃喝玩樂小小的東西都需要顧及。以呱吉為例,Viv 知道他不服輸,便以脫口秀主持人 Jimmy Fallon+樂團 The Roots 這樣的經典組合為概念安排 The Ball 大樂隊,「他就覺得嗯!很高標,就只能硬拼了哈哈哈。所以怎麼讓他們的演出符合他們最好的程度,就是我們要做的事情。」
施馨媛應和,「敢作夢,從無到有去想一些事情很重要。還有就是要洞悉人心與人性,思考你怎麼去媒合彼此一起工作?A藝術家跟B設計師可能都很有才華,但他們不一定合得來,這件事很重要。所以要很能夠懂得怎麼用人、跟人溝通,是很重要的特質。」
也因為兩廳院提供多元平台,施馨媛看重這些幫助能否真的貼合需求,「要知道創作者的成長曲線到哪個階段」,視情況而言有時候踩剎車,有時候推他一把,「有些藝術家比較沒有自信的時候,要說你可以的、我們一起找資源,這段路我們一起走。有些人是他其實還沒有到,但又很急,你就要說可能要先做比較小規模的,或者要再多做一點 research,我們隔年再做。」
側台的視角
人和資源——說來簡單,但又很複雜。施馨媛已對挫折淡然,「每件事情都可以再更好,但那都是你自己的決定。最重要的就是危機控管,把傷害降到最小。然後沒有一件事情是容易的。」她主動進入我還不敢問的那題,
「妳問我想不想離開對不對?一天到晚都嘛在想,天天都覺得不如歸去⋯⋯但每次一個好的演出謝幕,當我聽到觀眾掌聲、歡呼聲,或者一些策展人稱讚你這個節目怎麼這麼厲害的時候,我就覺得我走在一條對的路上。」
兩廳院節目部其實又分為節目製作組與國際發展組,施馨媛也花費許多心思把台灣作品推向世界。她談莎士比亞的妹妹們的劇團《親愛的人生》前進巴黎,依然心有悸動。「秋季藝術節超過四十年的歷史了,從來沒有台灣的團隊進去過。這個藝術總監當了三十五年以上,也從來沒有挑過台灣的節目。」兩年間施馨媛前往巴黎辦公室拜訪、邀請來台看表演,知道對方喜歡文學特別送吳明益小說⋯⋯簡直是處心積慮了。
巴黎演出那天,施馨媛邀請其他國家策展人一起來看,「我每次只要陪他們看戲我就沒辦法專心,他們一個呼吸、一個動作都讓我很緊張,想說他們是不是不喜歡、是不是不耐煩,我最怕他們看手錶了。結果看完以後全場的鼓掌歡呼,甚至有策展人落淚,跟我說歐洲已經很久一段時間沒有這麼有情感的作品了。」現場許多人稱讚王嘉明不用特效、不濫用科技而是把故事說好——也像是印證施馨媛看完李國修作品後,走入這行的初心。
得到世界的肯定,也更讓她更肯定自己,「會覺得我們以前真的太小看自己了。以前都只推舞蹈,因為擔心戲劇作品國外觀眾要看字幕,看不懂、不願意看,其實根本就多慮了。」音樂圈裡,Viv 也看見這樣自信的變化,「以前我們都會要唱英文歌才能到國外,但現在拍謝少年也到加拿大、韓國、日本,他們唱台語欸!但其實沒有差別啊。以前也是害怕自己被拒絕,其實人家連見到你的機會都沒有。」
與站在舞台上相比,他們更樂意當一個推手。施馨媛說,「選擇做藝術行政工作者的人,大概某種程度都喜歡遠遠地看舞台上發生的事,發光發亮的一整片光景,遠遠望去會覺得很滿足。」在她眼裡,一場表演需要太多人才能成:「沒有一個人是最重要的。這就是集合眾人力量的奢侈產業。這麼多人集結在一起,演個幾場,隔天所有東西就都拆掉了。」
幾年鍛鍊、幾週衝刺、幾天搭台,最後也只需要一天回歸平靜。表演藝術如此,音樂祭也是,但 Viv 從中找到適合自己的地方:「我很喜歡側台的位置。站在側台,你可以同時看見表演者跟台下觀眾,那是我最喜歡的視角,而且那是屬於我的位子,我和其他宣傳、行政人員都是串這個中間的橋樑。做得好的時候,你可以感受到能量在上面互相丟來丟去,那是最美好的。」
她回憶第一次站上側台,是 2016 年大港壓軸的滅火器。當活動邁向尾聲,「滅火器前面的觀眾都很激烈但又很感人,像鯉魚池一樣,翻騰翻滾,整個能量真的是⋯⋯很難形容。」
這個世界有發出能量的人,也有接收能量的人。但若要能量確實循環,也需要傳遞能量的人。站在側台、那些傳遞著能量的眼睛,看到的風景永遠是獨一無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