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劇場,是為了見證偉大作品的誕生嗎?──2022 兩廳院 Open Studio 側記
連續舉辦多年的兩廳院「開放工作室 Open Studio」,打開神秘的後台與創作歷程,歡迎所有對創作好奇的人。2022 年以「What's Inside」為題,鼓勵那些還在劇場外還猶豫的你我:要知道內容如何,第一步便是打開。
三位駐館藝術家、六位 Gap Year 計畫成員,在兩天內帶來不同尺度的開放,從週末午後最為熱鬧的兩廳院廣場和書店,逐步走入平常少見開放的排練場和服裝製作室,氛圍越見私密,從不同空間見證藝術的發生,才發現最終被打開的,其實是對表演藝術的刻板想像。
你看過的表演都是由文件組成的?
近兩年除了導演作品《十殿》、《釣蝦場的十日談》、《我是天王星》和《皇都電姬》外,同時也是阮劇團的藝術總監的駐館藝術家汪兆謙,這幾年開始有了更多的身份:草草戲劇節的總召集人、第33 屆傳藝金曲獎的總導演暨策展人⋯⋯。帶著這些經驗,在展覽《不可能的可能──工作文件展》裡他詳細地展示近年所參與活動詳細的工作文件,大至典禮流程表、活動企畫、劇本,小至財務文件和筆記,雖然細瑣,卻是藝術得以實踐的可能。
每一次任務都像跳級打怪,而要將這些不可能化為可能,拆解至細,其實就是一張又一張的工作文件。以傳藝金曲獎為例,他在為傳統戲曲尋找年輕觀眾的目標之下,設定了「經典運動場」的典禮主題,參考過往三金典禮的規格,邀請顏伯駿設計令人耳目一新的主視覺,並且讓典禮朝向更年輕、更吸引人的方向,擁有新的群眾。
在《繼續準備一種沒準備的行動:幾則藝術筆記2》講座中,他也以劇團藝術總監的身份,分享近年來對於藝術經營及創作的未來想像。
綜觀過去十年,他認為許多作品都帶著對立及衝突,在觀察到彼此的不同時,會更以控訴的方式呈現差異。然而在《流麻溝十五號》中,他看見傷痛的故事,也可以用更為柔軟的語氣訴說;而《美國女孩》則在世代的衝突之間,展現和解的溫柔力量。這樣的創作方向,或許更能吸引不同立場的人好奇靠近,進而達到彼此理解的最終目標。
站在無法離開的她們身旁
在《罪愛》正式於 2023 年的兩廳院秋天藝術節呈現之前,先走入駐館藝術家詹傑為故事佈置的展覽空間——位於戲劇院地下室的服裝製作室,在他的想像中化為傳統市場中的修改服裝的店舖,暗不見天日的小室,往往收容了傳統家庭結構中,一群處於弱勢地位的母親們。
而故事,往往從女性聚集之處發生。
聲音藝術家許雁婷在各個微光的角落佈設聲音裝置,從此起彼落的低語呢喃,到眾人同聲唸誦「南無大慈大悲救苦救難廣大靈感觀世音菩薩摩訶薩」,聽著多少令人怖畏。走進另外一個隔板隔離的小展間裡,答案才開始顯現:滿牆女性犯罪者新聞的簡報,殺人謀財、姦淫害命,標題中顯眼的「惡妻」「逆媳」怵目驚心。然而當中少有報導試圖挖掘,這群女性何以成魔,只有一旁的耳機裡播放著街坊鄰居口中的她,或許不是眾人想像的魔鬼。
創作的起點,是詹傑讀到作家胡慕晴的〈失控的心靈 還原日月明功案事件脈絡〉一文,當中寫到曾經轟動一時的日月明功虐死案,在「邪教殺人」的標籤背後,其實這群血冷卻了的兇手,最初也只是想在跳舞中找到快樂的女人們。
「她們是誰、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為了回答這個問題,在加入 Open Studio 駐館藝術家計畫之後,詹傑和資策會合作,利用大數據建構這群社會新聞中,被噤聲的女性加害者形象,並且走訪警政單位進行田野調查,最終一個虛構的心靈成長團體「福緣讀經班」在他心底慢慢成形——當然,還有讀經班裡的女人們。
在此,演員們朗讀《罪愛》劇本,一片誦經聲的開場當中,漸漸牽連出讀經班中的人際網路輪廓:以追求真相的女記者為座標起點,牽連出長年出軌的母親、智力障礙的妹妹、前男友、喑啞的女性友人、帶領讀經班的女性身障老師,以及只在回憶裡存在的父親——女的、老的、弱勢的、不快樂的、無法喜歡自己的,人們。
與角色們身在同樣的讀經班空間中,觀眾幾乎等同旁觀、甚至參與了事件的發生。而隨著對白開展,「老師」以心靈成長作為控制的手段漸漸揭露:在「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在這裡都進步了」、「你心中有結,要把祕密說出來」的過程中,戲劇回答的不只是「她們是誰」,更是「她們為何無法離開」。
只有身處在其中,才知道被漩渦纏住的人為何無法前進。讀劇結束、大門打開的那一刻,彷彿溺水的人回到岸上,突然想到《普門品》中的一句經文:「念彼觀音力/波浪不能沒」。
戲劇結束門會大開,現實生活中的這群人,能有開門上岸的機會嗎?
沒有____的犧牲,還會有這個曠世巨作嗎?
同樣關注女性處境的,還有駐館藝術家黃郁晴的《產出》展覽及劇場。展覽空間裡,首先可以看到光芒萬丈的藝術經典:拉斯馮提爾的《厄夜變奏曲》、盧貝松的《終極追殺令》、伍迪艾倫《午夜巴黎》、荒木經惟《東京日和》攝影集、席勒的畫冊⋯⋯每一件都是萬人追捧的作品。
視線轉向一旁的鐵櫃——櫃門的標籤註記了那些應該與大師和作品同等發光的名字:碧玉、妮可基嫚、雪莉杜瓦、呂雪鳳。
在場每一個「產出」的甜美果實,都有代價,只是或許不作用在同一個人身上。
在屬於碧玉的鐵櫃裡,擺著一件撕得破爛的衣服。那是她和拉斯馮提爾合作《在黑暗中漫舞》期間,劇組傳出她為人難搞、甚至惡意搞怪「吃衣服」。事隔多年,碧玉挺身聲援 #MeToo 運動時,才揭露不堪回首的往事:當時導演在拍攝過程中,不斷對她進行性騷擾,甚至挾怨報復,捏造她難以合作的形象。碧玉說,「我從來沒吃過衣服。我甚至不確定可不可能吃衣服。」
另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則是標籤呂雪鳳的鐵櫃中,寫著一段話:「沒有蛆,你的電影還剩下什麼。」在張作驥執導的《醉.生夢死》中,呂雪鳳必須演出發臭腐爛的屍體,任由活生生的蛆在全身上下爬動,鑽進她的上衣、頭髮,甚至內褲。
後來呂雪鳳憑藉《醉.生夢死》一連拿下台北電影獎和金馬獎的最佳女配角,對領入電影圈的張作驥始終感激。但櫃子裡的反問句不禁讓人思索,什麼樣的藝術,偉大到值得傷害身在其中的人?
穿過陳設空間,則是《產出》的演出現場——做為黃郁晴 2023 TIFA 演出作品《藝術之子》的片段,《產出》彷彿一場排演,卻也是個完整的作品。
說是演出空間,其實更接近排練現場。黃郁晴側寫一群女性演員正在準備契訶夫的《海鷗》,在男性導演的帶領下進行排練。隨著故事開展,觀眾開始進入排練場中錯綜複雜的權勢關係網絡,也在其中開始感受貶低、誘惑、催眠,直到性侵和墜落。
這一連串的過程看似聳動,然而實際旁觀整個排練的觀眾都知曉,在結局的性暴力背後,自有一套劇場邏輯在維持整個體制的運作——那些演得不好的責罵、幫助入戲的情感投入、指導肢體的親密觸碰,稍有出軌便會拐向傷害。
最初以「#MeToo」開啟駐館計畫,黃郁晴原本關注運動當中的「Too」,但回到自己最熟悉的劇場空間,她決定面對無可避免地身處在劇場權力結構之中的「Me」。這或許是關於藝術最終極的「打開」——當人們走進劇場,期待偉大藝術品的誕生時,更應該關照作品產出過程中,每一個受到傷害的人,也由此自問,藝術的神聖性究竟是來自於成果的偉大,還是來自於對人的關懷?
排練室一旁的牆壁上,保留了讓觀眾自由書寫的空間,題目是:「你認為的劇場新守則」。
把空間都打開之後——
相較於駐館藝術家們以更大維度,打開經營管理、社會實踐、人性關懷和藝術價值,Gap Year 的成員們則大多以兩廳院場館為核心,探討場館空間的開放。
這或許和 Gap Year 的計畫初衷也有關——以培育營運者為目標,邀請對藝術場館懷有熱情的年輕人們加入,從營運的目光出發,想的當然會是「如何讓兩廳院更開闊」。對於這群 30 歲以下的年輕人來說,兩廳院不必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演藝術殿堂,事實上,兩廳院可以是任何事情。
這裡可以是:打開的大門
碩士專攻戲劇顧問、同時也擔任過許多場館工作人員的陳虹均,和同樣熱愛劇場的夥伴洪姿宇,在 Gap Year 期間開始讀起卡夫卡的名作《城堡》,在幾場讀書會中,她們看見城堡像是一條索引,領著她們拆解兩廳院作為行政法人機構的樣貌何以生成。而比起將兩廳院視為無法進入的「城堡」,兩人更在意的是,場館的各種現象背後的抽象意義,和卡夫卡筆下的城堡,有什麼一脈相承的動機?
在 Open Studio 的《城堡》講談當中,兩人以一年中參與兩廳院會議和訪談人員的心得出發,談談對於場館的展望:陳虹均以自己的前台經驗分享,在前台工作人員上工之前,除了例行的事項交辦確認之外,能不能再往前推進一步,讓這群在第一線服務觀眾的人們,也能了解到每一次演出的概念與精神呢?
過往表演節目的核心概念大多在節目決策時生成,並期待透過演出的過程傳遞給觀眾,卻忽略了觀眾進到場館時,還另有一條「決策者—執行者—觀眾」的路線,而身為現場執行者的前台服務人員,也可以是連結節目精神與觀眾的傳遞中繼。
這裡可以是:Silent Disco 與交流場
和《城堡》相似,Gap Year 成員何翊瑜、陳姿宇的《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同樣有對於場館的心得交流。做為非藝術背景出身的「蛋白區」觀眾,他們觀察到兩廳院和群眾之間,似乎缺乏對話交流的機會,而在開啟交流之前,更重要的,是聽見彼此的聲音。活動一角開放觀眾隨意入座聊聊,好壞不忌,暢聊即可。
除了暢聊區之外,《你聽得到我的聲音嗎?》活動現場還備有耳機,用聲音讓人們跨越實體空間的限制——耳機的頻道之一,是轉播現場談話區的閒聊內容,像是隨身行走的 Podcast。
頻道切換,則可聽見活動現場 DJ 檯的音樂,人來人往的兩廳院頓時成了一個人的 silent disco。戴上活動專屬的耳罩式耳機後,彷彿打開身體裡的開關,以往要求肅靜的廳院也成了身體的展演場地,用身軀擺動牽引交流,有時自轉,有時也與其他星球共舞。因為聽見,得以打開——不管是打開場館,或是打開身體。
這裡也可以是:好玩的地方
走出兩廳院到廣場,Gap Year 成員汪勇偉的《你好,請問這裡可以______嗎?》在戶外分別設置了羽球場和帳篷。一切的開頭,是他在思考「究竟要開放什麼?」
劇場出身的汪勇偉說,每一回演出時,都希望能將觀眾設定在更為開闊的大眾,當群眾的範圍擴大,就需要更大的空間來包容,因此選擇大家平常都會路過的兩廳院廣場,做為活動的場地。
活動兩天出乎意料地有冬日暖陽陪伴,再加上廣場另一端正在進行的台灣閱讀節,現場不少家長帶著孩子來享受難得的晴天臺北,而為了 Open Studio 活動設置的帳篷,也毫無意外成了兒童快樂嬉鬧的小小基地——雖然和原本計畫「在帳篷聊聊關於兩廳院」的構想有些落差,但一開始思考時,汪勇偉就希望能呈現「兩廳院是個好玩的地方」,如今看來也算是圓滿達成。
在傍晚的聊做坐_創作分享會中,他提到一整天看著孩子們在帳篷和羽球場嘻鬧的想像:有一天這群孩子們長大了,若有一刻能回想起,小時候曾經在兩廳院廣場的帳篷裡玩鬧的記憶,「在他們心中,兩廳院就會是個好玩的地方。」
最後,打開自己——
從室外的羽球場回到室內排練室,終站是 Gap Year 成員柯昭銘的《樂團不上班—— 給職業音樂家的療癒逃跑計畫》。身為職業演奏者的柯昭銘,打開的則是在亮麗演出的舞台之下,音樂家的傷痕。
談起那些傷痕,肉眼大多看不見。十幾二十年的音樂路程,早已累積許多的職業傷害,關於肌肉、關於筋絡、關於骨頭,表皮之下的傷看似沒有痕跡,痛起來卻難以忍受。而在音樂家們的日常生活,也少有放鬆療癒的機會,從甄選階段開始,身體和心理就進入急遽的壓縮狀態,直到演出結束,又得往下一次的表演前進,沒有一刻可以逃離。
為了療癒,活動現場成了身體開發的課室。講師以亞歷山大技巧帶領眾人緩緩站起、坐下,當中卻大有玄機:膝蓋姿勢的擺放、出力的位置、以及時刻想像有一條線勾懸在自己頭頂,以拉線的方式重新學習站起,彷彿初生的胎兒第一次學習起坐。
而在亞歷山大技巧的習作結束後,眾人開始在中心圍圈,從慢慢走動,開始轉為肢體的延伸舞動,此時音樂家拾起樂器,鋼琴、小提琴、中提琴即興對話,身體被療癒之後的音樂家,演奏的聲音或許有了一些不同,當心靈與身體同時放鬆,更可見旋律與身體彼此擾動、交互影響的作用。
仔細觀察,也會發現當音樂家移動或即興時,最先受到影響而發生轉變的,往往也是最靠近他身旁的人們,身體及旋律隨著對方的即興或快或慢、或延展或收縮——突然發現自己身體之所以能夠和他人交互影響,是因為我們都將身體打開了。
或者不僅僅身體,我們都把「自己」打開,才能真正感知到他人。
而你,你也準備好打開自己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