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信堯 ╳ 吳明倫 ╳ 樊宗錡:找回台語的舌頭
警衛室裡你永遠只會打一聲招呼的阿伯、路邊遊蕩的閒人、便利商店裡總是在吃泡麵的小哥⋯⋯,2017 年《大佛普拉斯》橫空出世,菜埔、肚財、釋迦的身影立體浮現,我們看台灣人物也有了新的眼光。越來越多貼近台灣土地的故事在誕生,如何紀錄真實、用自己的語言轉化土地上發生的人事物?創作者們持續走在探勘的路上——
思考台灣故事的可能,BIOS monthly 邀請《大佛普拉斯》導演黃信堯,對談兩廳院長期駐館藝術家:仁信合作社導演樊宗錡、阮劇團編劇吳明倫,三人作品以不同方式深入台灣意象,過程中有重新理解自己與土地,也有困惑與發現。
日常的眼睛
十六歲之前,黃信堯搬了十幾次家。有的住兩三年、有的住一個月,隨著家人在台南市區裡四處遷徙,三十歲後落腳七股。選擇那裡沒有太多原因,「比較便宜啊。市區會一直搬家,就是沒有房子住嘛。」十幾年過去,幾乎是定居下來了。採訪那天他從七股開車上來,新戲剛殺青,攝影師拍照時提醒:導演有精神一點喔。他忍不住自己笑出來。
許多人看《大佛普拉斯》驚訝於黃信堯捕捉人物地景之精準、真實,他淡然:就是中南部吧。「我沒有刻意去想什麼。對我來講,我沒有要什麼保留台灣文化元素啊⋯⋯沒有去想那麼多。」少了目的性,他只在乎故事:「對每個創作者都是,你就是想講一個故事。」
黃信堯想的近乎單純:「就是拍一個台灣的故事,那個對話是平常會講出來的,不是像你看有些電影或連續劇,會很懷疑說,有人會這樣講話嗎?」
從日常中取材,他養成觀看的眼睛。獲得大量關注前,黃信堯已經拍攝將近二十年紀錄片,他的紀錄片大都取材數十小時,而非蹲點幾年,收錄幾百、幾千小時素材的工作方式,其中自有股佛系哲學:「拍紀錄片是『題目來找你,不是你找題目』,我覺得上天自有安排,有些題目是無法強求的。」
一切都從生活而來:「田調就在生活裡吧。我不管是紀錄片或劇情片都是從生活裡去發想,像《大佛普拉斯》的話,我不知道法會誦什麼經就去問問,就這樣子而已。」即便劇情片並不會特別安排田調時間,他想一想,好像也不能說完全不田野:「路邊吃個黑輪也會聽聽兩個工人在聊天,就有可能變成我的劇本台詞,你平常有在注意一些事情,時機對了,就會促發你去做。」
《大佛》的契機也是一次日常巧遇。「當初去桃園觀音幫客戶拍東西,看到一個很大的三太子,我就對攝影師說:『欸幹,那裡面放什麼都沒有人知道。』有了這個念頭之後,從此開車看到佛,就想說可以放這個、放那個⋯⋯又想到說有住持陰陽雙修性侵殺死信徒,佛像裡面就越來越多屍體⋯⋯」講到眾人怕怕,但黃信堯語氣平靜,「我很喜歡開車亂跑,就想些有的沒的。又想到佛發生什麼事都是神蹟,不管怎樣你都不能質疑,就像《中華民國憲法》一樣,很荒謬,看似很日常、但其實是很荒謬的人生。」
黃信堯說他愛歌是〈深夜拾獲大哥大〉:「我覺得濁水溪公社的歌都滿『有精神的』⋯⋯(攝影師笑)很有 power。這首歌詞就寫說在深夜拾獲一隻紅色大哥大,本來以為峰迴路轉可以打電話,結果打開沒電池,人生還是在谷底。把悲傷不滿變成戲謔,因為也不可能訴諸暴力啊,只能自己嘲笑自己,是具有荒謬性的。」那隻沒電的大哥大,也忍不住讓人想到肚財的身影。
雞肉飯的滋味
出生、定居於嘉義的吳明倫,其實以前和家鄉超不熟:「三十歲以前都覺得網路就是我的家,不管是住在哪裡只要有網路就可以生活,不太出門。加上我又很容易迷路,騎車都不知道騎到哪裡去,觀光的時候也是把地圖印下來,不敢走超過地圖以外的路。」黃信堯一旁悠悠地說,「迷路很好呀~」明倫崩潰:「趕時間、體力很差的時候,就只是覺得痛苦而已⋯⋯」
這位不出門、也沒在在乎雞肉飯的嘉義人,加入阮劇團後簡直被嗆爆:「以前只知道噴水那間很難吃,其他都可以⋯⋯其他阮劇團的人都是雞肉飯基本教義派,和他們混久了之後,我現在也有比較喜歡吃的店了。」
深耕在地的夥伴們改變了吳明倫,「阮劇團有個邀請青年劇作家來嘉義的寫作計畫,我當時是第一屆,被限定要寫一個關於嘉義的劇本,就覺得好啦,我和嘉義還是有點特殊的感情,被他們引導了出來。」雖然聽起來心不甘情不願,但除了雞肉飯外,現在也會因為嘉義囡仔美秀集團被看見而開心,就是真感情吧。
如果看過吳明倫小說《留神》、《扛轎》,很難想像一開始她其實寫的東西完全無涉神廟或鄉土題材,「我是在出國之後,才寫了第一個和我自己有關的事情,在那之前都寫想像的東西,外國人來演也 OK。」轉捩點發生在英國戲劇博士班課堂上,「我的老師一直不斷要我把台灣的政治詳細描述給他聽,而且還要用英文,就覺得很煩。後來就放棄這個學位(笑)但在過程中不斷認識台灣,也才發現有些題材是很值得做的。」
明倫現在進行中的作品《十殿》,就與她的童年、與嘉義、與台灣息息相關。《十殿》故事奠基於台灣五大奇案,但發生場景設定受嘉義市一棟半廢棄的住商混合大樓啟發。自從九二一大地震後,該大樓百廢待舉,因產權問題一直沒辦法修復,住戶也沒搬走,直到今年四月才招標外表拉皮,聽說年底會有第一間健身中心進駐。
這裡也是明倫小時候常來的地方,「以前有冰宮、保齡球館,還有一間電影院叫『好萊塢超級電影院』,小時候會來看電影。」重建九〇年代,她四處尋找舊照片、訪問鄰居⋯⋯一邊思考,那樣半廢半活的大樓其實不只一處,她認為這種看似很特定的場景其實是可以引起觀眾共鳴的。「就像台中有棟百貨,原本很繁榮,突然不知道什麼原因搬走了,變很蕭條,過幾年外面就貼三個字『靈骨塔』的廣告,寫的就很像這棟大樓本身就是一個靈骨塔。」
田調過程中她找到一張老照片,是先前進到大樓的團隊拍下的,牆上月曆停留在 1999 年 9 月。她也思考,或許就像一個影響了全台灣的地震,她的創作也可以不只說自己的事。走著走著,或許當吳明倫走進都市的廢墟、挖掘發生在這塊土地上的歷史,也是懂了迷路兜轉的樂趣。
傳統消失中(嗎)
樊宗錡身為在場唯一的台北人,要來說一個屬於天龍人的故事。當我們談起台灣的故事與語言,總是會直觀想到「台語」,但多元族群的島嶼上,其實一直發生著另一種答案:
「我小時候都以為我會講台語,後來才知道原來我不太會講。我爸七歲和國民政府來台,但五年級逃家後就在西門町混,台語也講得滿好的,他都不忍心糾正我。我小時候住在大安國宅附近,周圍同學都不會講台語,他們都覺得我很會講,我也這麼覺得(?) 後來念金華國中、再興高中,再興是黨校嘛,更沒人講台語,一直到大學跟人家聊天,三不五時被別人說:『誒你好像不太會說台語喔!』我以為是開玩笑(??),直到遇到她才被臭罵。」
感謝女友、創作夥伴身兼台語顧問的蔡嘉茵,同場出席提供證詞:「其實她媽媽是彰化人,講台語,不糾正他是因為覺得他這樣臭奶呆很可愛(???)」
原來這就是被欺騙的感覺,樊宗錡也是小有悔意:「我以前都會說我會講台語,現在會說,我只會聽,沒有很會講。可能《炮仔聲》可以跟著字幕看⋯⋯」蔡嘉茵又爆料,「沒有啦,他《大佛普拉斯》要看字幕啦。」信堯,還是一旁笑笑。
並非擅長台語,才是台灣認同,樊宗錡因為故事、重新回到了講述台語的那個年代、也在學習台語的過程裡重新認識「我」的複雜身份。繼講述六〇年代電影世界的《菲林的映画光年》後,在今年的新作品《十二碗菜歌》回溯辦桌文化,他兒時的味覺記憶混合了國民政府來台後的鄉愁、以及閩客發展出的在地味,食物的記憶深耕在他體內,曾經住在國外時以為自己從不想家,卻在一碗魯肉飯的滋味裡落下淚來。他說《十二碗菜歌》是以食物回溯他的根,同時也是個「美麗的誤會」:「大概我幼稚園的時候,台北市禁止封街,所以我一直以為辦桌是慢慢沒落的文化,但其實它沒有沒落,在中南部還好好的,甚至還有進化。」
他自嘲是天龍人視角,但這段田調卻意外開啟了一齣劇。《十二碗菜歌》在舞台席開十桌,同時有一百個人在吃辦桌,這些人是演員的一部分,也同時在看戲,一同與故事主角經歷「八慶一喪」的九種場合、九種人生大事。故事主線、現場上菜都來自阿燦師——林明燦師傅,現場氣氛熟絡,因為故事和菜都是熱的。田野過程中樊宗錡和蔡嘉茵時常拜訪阿燦師,雖然發現辦桌文化還沒要滅絕的好消息,但也確實感覺到許多東西正在流逝,「阿燦師的爸爸是林添盛,是很著名的國寶級總鋪師,會做天子宴,做一百〇八道菜從白天到晚上、給神明吃的那種,習俗也懂很多,但他什麼都沒有教給阿燦師,阿燦師只有直接記下吃過的菜的味道。」
蔡嘉茵補充,或許也是因為如此,阿燦師十分大方:「每次我們吃一道菜說好好吃喔!他馬上就轉頭去寫食譜,然後要表示胡椒粉大概這麼多,不是寫一匙,是比手指頭幾節,很可愛。」
口傳歷史,是相信人更勝於書。樊宗錡在請益、求教的田野中有疑惑,「有時候就覺得,可能我們看到的很像政治正確、或美化過的?」像是有次他和阿燦師討論什麼是「五牲」,卻發現和資料寫的都不一樣,「第五牲,他說是人。」接著阿燦師說了從前南港輪胎的大煙囪、以及石門水庫動工前,被祭祀的人如何逃出生天的故事⋯⋯這些網路上沒有的資料,如果阿燦師不說,會不會以後又變得更難相信了呢。
三十年沒有台語片?
三人作品都以台語為主,原因和過程不盡相同。黃信堯說自己一開始是沒有選擇,「以前紀錄片都手工業,就自己拍自己剪自己配旁白,你不可能找別人幫你,誰要幫你配啊。要配旁白,你訪問的對象又講台語。」殊不知後來《大佛普拉斯》上映,宣傳公司才和黃信堯說台灣已經有三十年沒有台語片上院線了。
「我是一個輸入法打倉頡的人,因為我很多注音打不出來,我就是台灣國語很嚴重。以前在學校的時候都會被老師笑啊,就說你這個台灣國語⋯⋯講久了你就也不喜歡講國語,覺得幹,講不好被人家笑,尤其來台北的時候更有這種感覺。」
後來大家很常問黃信堯為什麼要用台語配音,他覺得煩,就在拍攝八八風災後的阿里山紀錄片《阿里 88》有了新嘗試:「阿里山最大的傳奇就是吳鳳,但那其實是造神,又讓我想到國小生活與倫理課,那時候講台語會被罰錢,我就是被罰最多的那個。我覺得吳鳳其實是個被洗腦的故事,所以我前半段配台語,講到吳鳳時,就開始配國語。」
《大佛普拉斯》裡丁國琳的角色是少數沒有講台語的,「那個角色要講一些比較情色的話,我自己試唸一下,覺得用台語唸起來有點怪怪的,好像有點搞笑?你有看過網路上有人用科學小飛俠配台語嗎?就很好笑啊,沒辦法入戲嘛。台語會有一種喜感,我覺得有時候很難。」
找回台語舌頭
台語在當代語境的使用時常被用來傳遞特定形象、情境,也有些應用上還需創作者們思考、突破之處。樊宗錡與蔡嘉茵就曾為了台語歌在劇中的選用而有諸多討論;原本一開場時樊宗錡想放葉啟田〈故鄉〉,但從小在三重長大、對本土文化更為熟悉的嘉茵擔心這會被誤會成一種操弄,「會覺得,不要再想到台語歌就放〈故鄉〉了好不好。」成長背景的差異,讓兩人對同一首歌產生了不同的情緒與觀感,也是透過不斷溝通、思考來釐清台語元素在當代的使用。
幸好過程中還有許多貴人協助。樊宗錡《十二碗菜歌》與資深藝人楊烈合作,即便是與蔡嘉茵討論過的台語劇本,有時也還需透過楊烈轉譯成更順、更合適的台語台詞。蔡嘉茵補充,「尤其是俚語,真的是要靠烈哥他們。很多都是靠演員,好像一個口傳歷史的關係。」
上一部戲與蔡振南合作,樊宗錡深深感受到他的魅力,如今最喜歡的台語歌也是他作詞的〈花若離枝〉——「花若離枝隨蓮去/擱開已經無同時/葉若落土隨黃去/擱發已經無同位」——委婉淒美的歌詞,讓他感覺到台語的文學性和精妙。「歌詞的寓意很遠、感情卻很深。南哥之前從來不公開唱這首歌,但我們那次就拜託他。明明是一首寫女生感情的歌,可是他唱起來,也有另一種哀傷的感覺。」
一直以來用華語寫作的吳明倫,也在《十殿》開始嘗試直接用台語書寫:「當初阮劇團從學生劇團轉成職業劇團時,就想做出一個品牌,因為我們是在地劇團,想吸引阿公阿嬤也來看戲,不要只有大學生來看,等他們畢業走了又要重養一批觀眾。」養在地的觀眾,帶小孩來可以學台語,帶阿公阿嬤來,這裡也有為他們做的戲。
找回台語的舌頭,過程並不容易。「我台語也是普通而已,所以我會把華語的版本寫好,然後請台語編劇再翻成台語,他有時候也是要回去問他媽媽怎麼說,都是要請教長輩。」做得慢,但或許也開始漸漸有了效果:「我們每年都會有一兩個純台語的製作,慢慢有些在地的台語老師也知道我們是真的有心在做,也會願意來幫我們正音、看排,甚至幫團員上台語課等等。」
樊宗錡的《菲林的映画光年》其實最一開始也是投件「兩廳院藝術出走」計畫,試圖要「走出天龍國」。《十二碗菜歌》在駐館計畫受到肯定後,也再次把舞台移轉到全台各地,主動接近地方的觀眾。當總鋪師、辦桌、古早電影人的故事搬移到台中、宜蘭等地,也在麻豆代天府、嘉義義竹慈化寺擺開宴席⋯⋯鄉親的反應與回饋也能再次進入戲劇裡,故事繼續發酵中。
以創作和這塊土地互動,更希望日後還有更多屬於台灣的語言、貼近日常的創作,在我們四周發生。創作的發聲,也是屬於這個世代創作者的赤誠,有人更加堅定、有人彷若牙牙學語、有人重新認識台灣樣貌,就算一開始沒辦法說得完整、就算有再多美麗的誤會,也記錄了這個世代創作者的一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