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窗打開了,這裡歡迎你的亮話──兩廳院 Gap Year 的自問與試答
兩廳院沒有對外窗,室外氣息唯有透過隱身在屋簷下的葫蘆狀密窗引入,來到觀眾席下方的出風口,內部空氣才得以流通。空間需要內外氣體的互換,呼吸才能新鮮——葫蘆的設置,也是看待人與場館的道理。
封閉而嚴密的兩廳院,每年放行一群不是員工、不是實習生、不是表演者、不是技術人員,也不是觀眾的年輕人,入門自由闖蕩——
除了列席各大會議、參與有興趣的專案,也可以花四個半小時踏遍場館的公共區域,只為了確認每一個無障礙標誌。他們是徵選入「Gap Year 兩廳院壯遊計畫」的成員。帶著一張期間限定、只能掛脖一年的識別證,嗶嗶卡片,他們走進迷宮般的兩廳院,暢行無阻地觀察,也帶給場館新的刺激與視野。
Gap Year,給一年空檔,在學業與就業之間,是否有別的可能?不只是創作者,兩廳院張開雙手歡迎具有觀點、抱持疑問與反思能力的年輕人們,在近距離觀察劇場後,提出實踐與改善的可能。
今年 Gap Year 計畫來到第五屆,黃馨儀、高培綺、李佳勳、重田誠治、陳家寶五位成員深入凝視兩廳院將近一年,推出各自的年終呈現作品,在個人關注的面向上,深層叩問兩廳院的內部思維。
究竟,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
在倒數的日子裡,完成簡單的小事:黃馨儀
今年 12 月,兩廳院員工的打卡網站,前所未見地亮起了「每日願望」,每個人在上班前,都能瞥見不知名同事的心願。
願望指引讓人可以立即付諸行動,像是:找三個地方從胯下看世界、每工作 90 分鐘就休息 15 分鐘、故意穿兩隻不同款的襪子出門——這讓 12 月 7 日可能成為史上最多兩廳院員工穿著不一樣襪子工作的一天。黃馨儀翻看那天收到的好幾則訊息,都在告訴她:「欸我今天有穿。」然後下一則,沒圖沒真相(附圖)。
過去常書寫藝術評論、關心藝文勞動者處境的黃馨儀,在 Gap Year 的年終呈現,將眼光投注在兩廳院的員工身上,好奇他們如何看待工作環境、規劃職涯、想像未來。於是她訪談 10 位兩廳院員工,一對一約喝咖啡聊聊。沒想到當詢問對明年的期待,很多人告訴她,我沒想過。在日復一日的工作之中,期待和許願的能力越發微弱了。
黃馨儀把願望累積成了倒數月曆,在戲劇院三號門的名人堂以 31 個小紙盒堆疊而成。她摘取兩廳院員工們言談中透露的嚮往或困境,轉個彎打造當天就能達成的行動。有人說想成為溫暖的人,就有一個願望指引寫著「去泡溫泉吧!」有人希望凝聚工作團隊,倒數格內就推薦一款保證有趣的線上議題遊戲⋯⋯
就算暫時難以實現心願,一旦跟著簡單的行動開始倒數,期待的心情就重生了。
這是倒數的魔法。
等本月倒數完畢,Gap Year 計畫也畫下句點,但黃馨儀告訴我,明年預計再跟這幾位員工保持聯絡,聽他們分享下一階段的展望與行動。倒數月曆還藏有下一頁,讓人去填空再製成下個月的願望月曆。
能一直倒數下去,就懷抱著至少一個願望。
給祕密一個漏音的空間:高培綺
鮮少開放的戲劇院二樓包廂貴賓室,各國貴客、政要曾在此駐留,在此上演的談話都是祕密,不會躍上舞台。
搭乘拉上紅龍柱禁入的電梯,我隨著高培綺的 Gap Year 年終呈現「廳院密談」走進貴賓室,同行陌生的五人坐上乳白色的絨面沙發,酒水點心都已備齊於桌面,在昏黃的燈光下,貴賓室關門,密談開始——
「我今年很人格分裂。」高培綺以往大多擔任劇場的製作人,協助藝術家或劇組團隊對外溝通。Gap Year 這一年,有一半的她如常站在劇場夥伴的身邊,關注圈內的各種聲浪,另一半則端坐在兩廳院裡聆聽會議,瞭解場館的立場與作為——然後基於保密協議,無可透露。
兩邊的隔閡仍舊存在。
「團隊或是藝術家覺得,我怎麼跟這些單位溝通?觸及不到啊、這兩廳院牆很高啊很厚啊。可是在裡面的人覺得,我們都在做開放啊、共融啊。大家有意見都可以來說。」怎麼打造一個好的溝通管道?高培綺決定從自己開始實驗,把平常想講但沒機會講的話,到安全的地方說個痛快。
於是高培綺的 Gap Year 年終呈現,開放所有對兩廳院或藝術領域有觀點和想法的人,一起來祕密暢談。12 月每週兩天、午晚兩場,素昧平生的人們揀選有感的關鍵字後,我和同樣選擇「啟程、奇遇、回歸」的人們被分配到同一場次,彼此暴露人生的祕密,也扮演起 Gap Year 計畫的評審,講出八百種意見。
密談進行地正激烈,場外傳來細碎的呢喃雜音,高培綺向我們解釋,舞台處有人在做音場測試,這裡恰好聽得見漏音。
隔音沒有想像中的好。卻剛好不需洩漏任何祕密,就多一個彼此聆聽的管道。
換個規則,重新再活一遍:李佳勳
職員、來去的表演工作者與觀眾,促成場館持續如活水流動。暗處的死水是堆置在廢車道和倉儲空間的物品,用沒幾次的道具、無人聞問的產品被遺留在此。
李佳勳著眼於在其中浮沉的桌遊《臺北文藝行旅》。這款 2015 年出品的桌遊,以兩廳院為中心展開 48 小時的周邊旅行故事,他在出版當年也入手了一套,卻發現遊戲性不如預期。
原先考慮再製一款兩廳院主題桌遊,但李佳勳在 Gap Year 期間認識了 SDGs 永續發展目標,也觀察場館在劇場中實踐永續的方式,讓他轉念一想,庫存的桌遊也能重見天光——《臺北文藝行旅》已經有設計精美的桌遊零件,只要設計新的遊戲機制,就能翻新這款桌遊,讓內容物起死回生。
「有可能會改造失敗⋯⋯。」李佳勳展開「桌遊大改造」工作坊,找來桌遊從業人員一同試玩與修正遊戲機制,討論新版遊戲的可玩性。還不敢肯定改造必能成就改良,但無論如何,討論都能留下重要的內部建議。
放下桌遊本身的規則,善用卡牌等物件,李佳勳還設計了「桌遊與戲劇」工作坊,開放給沒有基礎的民眾參加。
活動從劇場常見的熱身開始,伸展肢體,遊走於空間中,感受身體移動的快慢與步伐的速度感。開啟對身體的感知後,李佳勳用《裝龍作啞》桌遊的卡牌,讓我與同場人士在無法言說的情況下,透過動作溝通,合作破關。還有常見的《妙語說書人》,不再是伶牙俐齒取勝,而是靠雙人互動來展演牌面,猜測各組意涵。
桌遊向來是大腦導向、善用語言表達的益智遊戲,但劇場著重肢體開發,往往無需多少言詞,就能表意。兩種取向,卻都有玩樂(play)的空間去創作。
這場活動有目測才國小年紀的孩子參加,也能融入參與。真誠努力的溝通,不需要成熟的社交辭令。
回顧這些年,是為了留下問句:重田誠治
從名人堂的玻璃門望進去,讓我想起警匪劇中急欲破案的場景——有整面牆寫滿密密麻麻的白板字,另一面則是 20 多幅裝框人像照,每一張臉龐邊都有#手寫標籤。
幸好重田誠治指著場中螢幕上播放的影片大笑:「我好像八卦記者。」這才真相大白,不是抓戰犯的場合,重田誠治的年終呈現展覽「如何判斷一支計畫的成功與失敗?」是議論八卦、開放討論的空間。打上問號的題目,保留溝通的餘地,和兩廳院的非實體產物「Gap Year 計畫」對話與省思。
白板字寫的是對 Gap Year 計畫的各種質疑:「兩廳院需要的計畫是什麼?」「一年的時間可以做什麼?」「開放工作室的目標為何?」人像照是歷屆計畫全體成員的簡介,場中影片是他採訪各屆成員的精華片段,此外還有兩場過去成員回娘家的講座。有劇場導演和策展經驗的重田誠治,用計畫成果展的規模展開探討。
打開天窗說亮話。重田誠治邀來 Gap Year 第二屆成員趙偉丞、第三屆成員周安迪對談。講座的現場觀眾包括一位反應很直接的嬰兒,還有好幾位兩廳院主管。
重田誠治提問、歷屆成員發表意見、觀眾釐清想法、主管也表明初衷、閒雜人等鼓掌,決議未定論。一場公開講座彷彿把兩廳院私下的檢討會議給搬上檯面。
也正因為經過了 Gap Year ,重田誠治說:「我沒有打算快速的去判定,這到底是一個成功的計畫,還是一個失敗的計畫。我反而能停下腳步去看待所有的決策,不要那麼急著去批判一件事情。」
隨著計畫告一段落,重田誠治留下展覽題目的問句。這也是建構在眾人之上,屬於表演藝術、屬於兩廳院一段思考的 Gap Year 。
當人生如戲,不如不做:陳家寶
幾個月前,在三號門外的吸菸區,陳家寶的提神菸突然被陌生阿伯打斷成交際菸。「你們在這裡面工作是做什麼?」
陳家寶解釋自己大多在擔任劇場演員跟編劇、目前是 Gap Year 計畫成員,緣由云云、理念云云,對方乾脆地回一句:「沒有聽懂。」
「我就說,啊,好,沒關係。然後想,他怎麼這麼直接又這麼沒禮貌,可是又覺得有點有趣。」乾脆就抽下一根菸,聽阿伯表達對劇場的批評。
陳家寶就此去做兩廳院周邊的隨機街訪,他跟 70 多人對話,詢問對兩廳院的認識、意見或批評,統整撰寫成公開的月誌。從談話中得知,原來練舞的學生在乎的是販賣機、有些人以為兩廳院是中正紀念堂的一部份。
那些溝通的瞬間,窗戶打開了。原來眾人關注的事情和認知這麼不一樣。
如果你有所誤會,這裡澄清——這不是陳家寶 Gap Year 的年終呈現。事實上,他是這年度唯一選擇不做年終呈現的成員。
陳家寶原先構思的年終提案是一齣獨角戲,呈現青年藝術家向兩廳院提案時會遇到的政策、技術、資源等困境,用大富翁走地圖的形式,由觀眾擲骰子決定每一次的步數,而途中每個關卡都結合了自己蒐集過往創作者、演出團隊,或是民眾們在進到兩廳院時,會遭遇的大小事件
戲如人生。如同所有走進劇場的創作者一樣,認知到資源有限後,他得像《大富翁》玩家錙銖必較。
陳家寶試圖繞過「一定要完成什麼」的思考,也繞過了許多創作者在初期面臨的「友情金幣」困局,讓其他劇場工作者不必殺個友情價給他。他決定,這次沒有年終呈現——不花費兩廳院提供的年終創作預算,回歸計畫的初心目標:以培育青年藝術家、營運者,以人為本;展演作品只是階段性的呈現,但重點仍是成員們作為種子的長期效益。
大多時候,做作品是為了向人溝通些什麼。但也有這樣的時候,當創作者決定不做、而兩廳院也接受了這樣的「不做」,這成為一種對內的溝通,也成為一種「做」。
Gap Year 翻譯成空檔年,通常指放下手邊的學業或事業,停頓一段時間,去體驗常軌以外的世界。
有些人會選擇在廣袤大地四處旅行,與前所未見的世界對話。來到兩廳院 Gap Year 的五位成員,也分別捕捉到旅途必經——關心他人的願望、敞開內心去交流祕密、改善身負的行囊、回望經驗找尋意義、對該做與不做的事更顯清晰。
這是一段值得的旅程嗎?我帶著對 Gap Year 的疑惑,目睹成員們在年終呈現表達的困惑──
越是理解偌大的場館、複雜的管理體制,難以避免現實的拉扯與矛盾情況發生;越是不解,現在的我還能做什麼?他們無法產出解答,只能在各自的年終呈現嘗試處理與抗衡。但開始了解,也許才是解決複雜世界裡,複雜問題的開始。
從這裡出發,他們也預備著將回應問題的力量與行動,帶回常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