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馥甄演唱會《一一》解構・音樂篇|陳建騏 ╳ 阿滾:找到瑕疵的意義,「田氏風格」的再建立
單飛十年,田馥甄笑稱自己今年生下了兩個孩子:新專輯《無人知曉》與演唱會《一一》。初過秋分,她登上小巨蛋,一連四天的演出背後是團隊超過半年的心手實踐。BIOS monthly 專訪身兼新專輯製作人與演唱會音樂總監的陳建騏、演唱會樂團團長阿滾(于京延),解構重新建構「田氏風格」的思索;也來到演唱會視覺拍攝現場,與視覺團隊邱董(邱煥升)、阿V(卓威志)、小伍(伍翔麟),了解他們如何尋找「像水一樣」的田馥甄此刻的模樣。最後,我們也與田馥甄對談「生產」前後的思索,走一趟《無人知曉》的世界。
這天,正逢田馥甄 2020 《一一》巡迴於正式演出前的最後一次樂團排練。我們抵達羅斯福路上的彩排室「多好廳」時,洽是練團前夕。演唱會音樂總監陳建騏與 Band Leader 阿滾(于京延),趁團員定裝的空檔,與我們談演唱會的構思與實踐。
若長期關注台灣流行音樂與演唱會,在其幕後參與名單中,一定不會對他們的名字感到陌生,S.H.E、彭佳慧、徐佳瑩、魏如萱、林宥嘉都是他們曾合作過的對象。不過此次,田馥甄的巡迴是他們在演唱會工作的首度交手。訪談一開始,談到音樂總監跟 Band Leader 兩者的合作關係與各自負責的分工,他們對視一眼,互相笑著說:你先講啦。
田馥甄 2020 演唱會《一一》音樂團隊
音樂總監_ 陳建騏
Violin. Band Leader_ 于京延/Cello_ 劉涵/
GT1_ 王漢威/GT2_ 翁光煒/Bass_ 黃群翰/
Drums_ 楊凱淋/Keyboard_ 林怡伶/
Trumpet_ 鄭文鳳/Chorus_ 梁世韻/
Program_ 康小康
Band Leader:最重要的功課,讓歌手有安全感
縱然在室內,阿滾依然戴著墨鏡,一身搖滾樂手打扮,但才剛放下身上揹的小提琴。「音樂總監要聽外場的東西,大型演唱會時甚至還要檢查 A 區跟 B 區的頻率會不會有誤差,也要關注整體演出的聲音要推多大,⋯⋯,樂隊聲響是要有包覆性,還是以人聲為主?有些人很喜歡重低音,有些人想要高頻多一點,音樂總監要負責全場觀眾的聲音。」先幫他口中的「華語樂壇神童建騏老師」簡單說明,然後才回到自己:「而 Band Leader 的功能,是要在台上隨時關心歌手以及樂手們的任何狀態。因為音樂總監離我們太遠了,很難時時刻刻關注舞台。」
過往多半只參與流行音樂的編曲與製作案,舉凡經典歌曲〈帶我走〉、〈晚安晚安〉、〈不難〉,都是阿滾的作品。直到 2006 年加入張韶涵的巡迴擔任小提琴手,他才開始以演唱會樂手的身份被注意到。2014 年,剛結束 S.H.E 巡迴的阿滾,繼續準備擔任當時首次以個人身份站上台北小巨蛋的田馥甄的樂手,沒料到原先的 Band Leader 突然離開團隊,「那誰要接?我就被指名了。有點像是被陷害,因為大家知道我會編曲,也熟悉田馥甄音樂的流動與樣貌。當時候的音樂總監是王治平老師,我跟他合作過,認識很久了,他就看著我說,OK 啊,你就接吧。」
於是,從樂手到 Band Leader 的養成,阿滾大多數時間都跟著田馥甄一起成長。他笑說自己如今的個性是被田馥甄磨出來的:「作她的音樂夥伴,徹底改變我對音樂的態度⋯⋯以前遇過很多音樂人是靠才華或小聰明吃飯,但田馥甄每次練團從來都不會問你今天要幹嘛,一進彩排室就是 ready 的狀態了,完全不用擔心她的穩定度。你也會發現她的耳朵不如我們想像得遲鈍,田其實什麼都聽得懂,只要你少了一點什麼東西,她雖然不一定可以很學術上跟你講說是不是哪個音彈錯了,但她會知道剛剛哪個地方跟以前不太一樣。」
與這樣的田馥甄一路共行,對阿滾來說,Band Leader 的角色,在舞台上最重要的功課,就是要讓歌手有安全感。
他進一步解釋,如果歌手聽習慣演奏的小節有什麼東西,結果樂手忘記彈,他就分心了。當然不可能要求 live 永遠一模一樣,因此在練團時要設定好一個範圍,比如彈什麼 style,音有哪些。Band Leader 要完全可以 hold 住整個樂團的現場臨時狀況,當把樂團顧好,音樂總監就可以很放心地去再 follow 到後面演唱會的所有其他環節。
音樂總監:不變中的蛻變
音樂總監的職責,則從歌手構思這場演出想要表達的內容時就開始了。作演唱會音樂總監跟作專輯製作人一樣,都必須要代入 A&R (artist and repertoire)的思維,包括曲序的安排、歌曲的改編、組曲的分配到整體音場的調配。長期製作劇場配樂培育出來的美學,讓近年來跨足電視劇、電影、廣告、唱片等各式領域的陳建騏,在擔任演唱會音樂總監時仍習慣以劇場思維去做聲音設計,「舉例來說,演唱會裡面有藏一些訊息,會透過每一首歌釋放出來,串場 VCR 也是一部份,因此我會讓它前後接的歌曲是有關聯、一氣呵成的,所以 VCR 的音樂也要認真對待。」
陳建騏第一次擔任演唱會音樂總監的經驗是與魏如萱合作的《晚安晚安演唱會》:「跟 Waa 的經驗是,其實沒有什麼太多要溝通的,我們太了解彼此,我熟悉她的音樂還有生活狀態。以至於後來,我在做其他歌手的,都會想要先了解歌手多一點點,才去討論音樂上、整個演出會變成什麼樣子。」
「最基本的,應該是歌曲要不要改編,尤其是流行音樂更常討論這一點。當然,之所以冠上『流行』二字,音樂上厲害的地方就是不管再怎樣退流行,聽眾聽到某一首歌還是會被帶回某個時代。但做演唱會,你會思考的是,原本的編曲到底現在聽起來還 O 不 OK?是不是要調整原先的樣貌?」
「當然,有些歌手會覺得唱很久的歌,會想改編曲,給大家一個新鮮感。可是那個新鮮感沒有在情感上或歌詞上成立的話,就只是自爽而已。演唱會畢竟不是我個人的作品,甚至也不是歌手個人的作品,是導演、燈光師、視訊等工作人員共同的結晶,台上樂手的彈奏、演奏也都是詮釋,彼此都要讓彼此達到平衡。這些都不只是音樂上面的事情。演唱會好玩的地方,就是不只是音樂。」
在這次《一一》巡迴演唱會其中一首改編的歌曲〈魔鬼中的天使〉,便被陳建騏以藍調節奏營造出西部牛仔的氛圍,「可能我原先對田馥甄的音樂沒那麼熟悉,所以不知道哪些歌是完全不能動、如果動了台下會暴動的⋯⋯我完全沒有這種包袱。這首歌原先的編曲當然也有它的樣貌,但我在想可不可以讓歌詞中的『有魔鬼也有天使』的對比做得更大一些。第一版改完後,給所有人聽,大家覺得改太多了,我就會思考要怎麼樣保留新的想像,同時又能去掉他們覺得跳 tone 的困擾。我覺得這就是音樂總監,或者是製作人需要注意的事情。」
陳建騏與阿滾的分工,前者替歌者提供新的養份,後者則是在練團時給予反饋,讓唱歌的人可以找到最舒適的角度詮釋。阿滾補充說明:「有些歌,像〈魔鬼中的天使〉或〈不醉不會〉,Hebe 基本上已經 run 太久了,只要一有聲響被改動,她身體直覺反應就會十分不習慣。也因為我們合作太久了,每當我收到新的改編音檔,我會很知道她可能對哪些和弦不習慣,所以我們盡可能要編練邊調整幾個版本,讓她可以選一下。」
瑕疵也是情感表達
時間倒轉回首次製作會議,田馥甄與製作團隊分享她去了一趟日本豐島美術館的感悟。那裡是一座外觀如同「水珠」般的白色半戶外空間,裡頭沒有任何展品,只有從地表氣孔上湧升的一顆又一顆的剔透水珠。它們有時隨著風的節奏流動,有時天井的雨落下了,又意外生成了更多的水珠,彼此聚合、分岔、又凝結。一切的發生看似有跡可循,卻又充滿變數。
「好像什麼都沒有,卻什麼都有了,如同人的狀態與關係,你無法預測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也無法強加一些外在因素在裡面,會碰在一起就會碰在一起,會分開就會分開,只能『隨遇而安』。」聽起來儘管有點仙,有點玄,但換句話說,可看作是田馥甄如今對於生命的有所體悟,另一種浪漫的感觸。
這個概念,也反映在她單飛出道滿十周年推出的新作 《無人知曉》之中。「我跟葛大為(專輯歌詞統籌)希望田馥甄是可以『真實』去表達她想要講什麼。在那個旋律裡面,她感受到的是什麼。」陳建騏直言,她的風格多變,什麼曲風都可以駕馭,但在製作這張專輯時,會希望可以把她的人味再提煉多一點:
「因為田馥甄先前的作品,每一首歌的細節都處理得非常漂亮,所以第一次開會我便想跟她確認:瑕疵是不是一種情感表達?不完美也可以是一種情感表達嗎?顯然,她是同意的。」
對陳建騏來說,做歌手的 A&R 最重要的是在於 vocal 的表達。當有了這個共識,陳建騏在剪 vocal 的時候,便不刻意調整聲線,也不一定會挑選最完美的 take,「同一種情緒可能有多種表達方式,為了符合歌曲的畫面,我可能就會挑拍子有點趕,她用急著唱的方式詮釋的版本;又或者唱到沒氣了,尾音稍微分岔的 take。」
建騏說,自己是一個十分在意文字的人。他習慣從歌詞裡去找到畫面,而編曲、製作都跟畫面有關,畫面會影響情感。他以〈懸日〉舉例,原先的歌詞,對於第三人的描寫是「她刻意放空自己,『像』留點時間讓我們再說說話」,但他在配唱時,建議把「像」改成「想」,在歌曲中發音不變,但情境卻從只有像改為真心理解的想,如此一來就讓故事中闡述的愛變得更加純粹。田馥甄也同意,當歌詞一改,角色就會隨之改變,詮釋角度就會完全不一樣,演唱上更能有心理層次的表現。「而我原本以為她不會在意的事情,結果她真的很在意,而且是真的有放在心裡面。」
「就像我本以為田馥甄是一個很冷、有距離感的人,畢竟滿多人都形容她是女神,但她根本笑聲超豪邁、講話超直接。難怪歌迷會直呼她甄哥。」陳建騏有點不太好意思地笑著說。
阿滾補刀:「Hebe 就是面無表情,不過內心澎湃的一個人。當她覺得事情很有趣,心裡笑炸了,她不會馬上表現出來。她會有一個步驟。如果要笑的話,會有順序與層次。我覺得這也是她現在成熟的地方。」
田氏風格
九月初,田馥甄在 Apple Music 上分享了自己親選的系列歌單,從大眾較熟悉的 John Lennon、Queen、陳奕迅、王菲到 HYUKOH、AURORA、The Marías、Clairo、Billie Eilish、girl in red 這些近幾年來深獲矚目的新起之秀,甚至還有 Mildlife、Alexis Ffrench 等爵士演奏樂,裡頭的選曲可說是包羅萬象,亦可從中看見養成她的審美取向。
在新專輯中,更可以聽見摩登 Trip Hop 的怪奇魔曲〈田〉、日式搖滾風格的〈底里歇斯〉、以及慵懶浪漫的〈或是一首歌〉,同時仍保留著田擅於偷人眼淚的成人抒情之作〈無人知曉〉。陳建騏說:「其實,田馥甄聽的東西蠻廣的。我們在開會的時候,她也會丟出那些想要的 reference,我心中的 OS 是你確定想要嗎?因為她丟出來的音樂,有些我自己從沒有聽過。當然她也會理解,她唱這些歌成不成立——我指的是,商業上的成不成立。」
「像是剛釋出〈諷刺的情書〉的時候,我看網路上有很多人都說回到她以前的唱法,但我不知道這樣有一點 R&B 的曲風,是田馥甄以前有的嗎?因為我一直覺得她沒有這類型的音樂風格。」陳建騏反問我。
一路看著田馥甄成長的阿滾一聽,立即補充,或許會出現這樣子的講法並不是因為曲風,而是因為歌曲旋律性與流暢度較為好聽好記,而「好聽好記」這一件事情符合田馥甄過去的形象:
「我覺得 Hebe 一直很想要建立一種風格,所謂的『田式風格』。但就我的感覺,目前在這點上還是人大於歌,田式風格絕對是建立在她自己的形象上。不過田很希望自己的歌也可以跟上她的田式風格。儘管後來漸漸文青、冷調了起來,但從《日常》開始,她對音樂有了掌控權,已經開始有比較不同的元素進來。」
談及新作品對於田馥甄新階段的改變及意義,阿滾說:「我覺得這張《無人知曉》,比較像是她的一個新的開端。她沒有了包袱,雖然不一定會像以前一樣,有出現〈小幸運〉或〈寂寞寂寞就好〉這類屬於服務歌迷的流行大歌,但她並沒有流失這些歌,這些音樂永遠都在田馥甄血液裡。像這次有建騏老師的加入,擔任新專輯的製作統籌,又是音樂總監,就會很一氣呵成。」
陳建騏像想起什麼似地說,「我做過好幾個歌手的演唱會,滿多人會習慣性在舞台上把監聽耳機拿下來,有可能是聽不習慣耳機的聲音,有可能是因為沒有安全感。但我從未看過田馥甄把監聽耳機拿下唱,這代表著她是一個穩定的歌手,並不容易被耳機裡的聲音干擾。」總結來說,或許,田氏的風格正來自於她個性裡給周遭人的安定感與自在。
作為一位 artist,田馥甄為何有著能吸引無數人迷戀的特質?在陳建騏與阿滾兩位音樂夥伴的一言一行中,答案似乎早已不言而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