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們如何不集體去死──張亦絢讀《cocoon繭》,關不住的百合與春天

少女們如何不集體去死──張亦絢讀《cocoon繭》,關不住的百合與春天

作者張亦絢
日期17.08.2021

讀高中時,死黨有天忽然對我說:「假如戰爭發生的話,我們到現在為止的所有努力,都會白廢了。」我說:「是啊。」——那是天安門事件過後的時期,但我和死黨之間,很少有可以稱之為沈重的對話。那段記憶,罕見地沒有隨著歲月淡去。像是手電筒般的光,照射著成人後的我——戰爭的陰影,可真苦澀啊。雖然身為並未被戰爭直接剝奪青春的一代,我始終覺得,單單因為那個對話瞬間的存在,我們就與世上所有戰禍受害者,依然相連。

昨日當她安妮時:被戰爭定位的青春

讀完《cocoon繭:沖繩姬百合隊的血色青春》(以下簡稱《cocoon繭》),有好幾天,《安妮的日記》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兩者的背景都是二次大戰,但歐洲與亞洲,還是有點遠吧!我在談文學史時,幾次都以《安妮的日記》開場,因為我並不把這本書當成簡單的見證,而是認為它具備了文學的關鍵本質:除了個人的體驗,這份書寫也根本性地,質問了戰爭對文學的威脅。後來看到作者今日町子的簡歷,竟真的包括改編《安妮的日記》,令我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沒錯!兩者一脈相承。戰爭本質上就是囚禁,安妮只能在密室中,《cocoon繭》中的沖繩少女看得見天空,但在空襲下,天空幾乎就等於死亡了吧。

儘管《cocoon繭》可以放在「戰爭與文學」的大項目裡來看,但本作中的「沖繩」與「同性」主題,應該才是更意味深長的部分。

來去沖繩問歷史:集體自殺還是被自殺?

明治維新後,沖繩從琉球王國變成日本的一個縣。「琉球處分」後約二十年,大阪的博覽會,還將愛努族、台灣原住民族、沖繩縣民與馬來人⋯⋯等都當作「未開化民族」加以展示,是最著名的歧視事件之一。在語言、文化與法制各層面,沖繩受到的遺棄、排擠與侮辱,更是荒謬兩字寫不盡的層出不窮。

二戰中,沖繩不但是日本本土唯一發生地面戰且死傷慘重之處,如何記載與詮釋這段歷史,也成為不斷進出法院審判的火爆事件。兩極的代表人物,台灣都不陌生。著有《沖繩札記》的大江健三郎,嚴厲譴責日本在沖繩戰爭中,作為國家與政府的責任。但要了解這事的複雜程度,有本我既不同意也不推薦的書,乃是曾野綾子的《戀上今生》。後者與沖繩有關的只有一篇,但曾野以被實地採訪的人否認等為由,主張「日軍下令平民集體自殺的事」不可能發生。對相關事件有興趣的讀者,可以查閱家永三郎控告日本文部省或大江訴訟相關的資料。

這些爭議意謂著,當責的歷史態度,依然建立不易。

《cocoon繭》也出現了沖繩少女集體自殺的場景。但並未觸及最關鍵處:不只是誰下的命令,還有「軍事前哨的宣傳戰」是否該被究責的問題——或者說,漫畫對這個部分的批判是較隱微的。如果對日軍對其平民洗腦「若戰敗,男為奴,女為娼」等內容略有所知,很容易就可以讀出,漫畫情節充分反映的是,在國家軍事動員中,平民資訊嚴重受限窄化的境遇。然而,若對此毫無意識,誤以為集體自殺,完全是少女幼稚或日人愛國,而導致譏嘲不解——這也不無可能且危險。

繭,張亦絢

©2010 KYO Machiko(AKITASHOTEN)

戰爭關住我,漫畫打開鎖:百合及其「以清純超越清純」

雖然《cocoon繭》更適宜以虛構而非紀實漫畫視之,但這並不代表它對歷史的探討,就較為淺薄。故事以桑與真由兩名女學生為主角,後者是「受愛戴的王子學姐」,使得漫畫瀰漫明顯的女校女女戀氣氛。作者在後記中說明了,真由這個人物的靈感來源。如果把靈感完全等同於故事內容,或許會認為漫畫被略略「去同志化」了,或者從另一個角度來看,也可以覺得它比純女校的設定更加繁複——不過,同樣以創作者的角度出發,我想,作者之所以會告訴大家靈感的源頭,用意只是「也有這種讀法」而非「這是唯一的讀法」——所以,用「大致還是很百合」來看這部漫畫,應該仍是可以成立的其中一種。

戰爭主題的書寫,最怕繁瑣、煽情與教條這類毛病,《cocoon繭》都沒有。每則敘事,都像詩句一般,用墨不深,卻能使「淡」作「濃」——桑與真由都拒絕加入集體自殺的號召,並相互扶持,桑的臨陣脫逃,更是不無黑色幽默的成分在。漫畫的主角具備心理景深,完全不是歷史教材的紙娃娃,這是《cocoon繭》脫穎而出的原因。

前面說到戰爭對人造成監禁,被關進誇大的男女性別角色,也是監禁的形式之一——戰爭對男女二分的性別體制往往有強制的效果,但這經常距離實情甚遠。文學可舉《重生三部曲》為例,電影則有《他們不再老去》,淋漓盡致地揭穿戰爭與男子氣概的荒謬神話。至於諷刺「永恆護士」的女性化形象,則以張愛玲的現身說法較廣為人知。名篇<燼餘錄>取材自戰爭期間,她自己在香港看護傷患的經驗。雖然張愛玲向來就是溫情的大敵,在這篇當中,她譏誚得更厲害——大概是對戰爭與性別角色浪漫化「非抵制不可」使然。

《cocoon繭》的女孩們年幼不少,自沒有張愛玲的看破世事。但除了都出現女孩在戰火中勤畫衣裳等「似曾相識」的場景外,說今日町子有「張愛玲的滋味」,並非一樣氣定神閒地ㄧ針見血,而是同有某種「全不仙女的吐槽力」。她們在打破禁忌時,往往渾若無事又出其不意。比如桑最開始,直言害怕討厭「照顧陌生男人」,這就很有意思。

關於這一段,最淺的想法,可以認為這是小學生課桌劃中線的頑固。再來,這也像青春期存在的「同(性)儕偏愛」成長歷程——最後,我認為,這其實可以視作,對把女孩性慾「管成聖女」的父權主義的「加倍奉還」——四面八方地要女孩「清純」嗎?清到不能再清,全然排斥男人,就只是剛好而已。這些「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面向,使此作頗能耐人尋味,也帶來新的討論元素。

繭,張亦絢

©2010 KYO Machiko(AKITASHOTEN)

未成年者也有漫畫性別史

對於想要更深入的讀者,在高橋哲哉《犧牲的體系》中,可以找到對「沖繩性」的精闢分析 ; 想要旁及台灣的平民戰爭經驗,龍瑛宗的小說,至今看來,力道也未失 ; 竹中信子的《日治台灣生活史》則是用詞與內容都淺白的基礎讀物——上述作品,多有綜合論之的優點,但也因此未必聚焦未成年女性的經驗——《cocoon繭》適切地補上了這個空缺,對正在急起直追發展「歷史性別漫畫」的台灣圖像創作,提供了極佳的切磋觀摩機會——值得把握與收藏。

《cocoon 繭:沖繩姬百合隊的血色青春》

綠藝

 

 

 

 

 

作者|今日町子
譯者|黃鴻硯
出版者|臉譜
出版日期|202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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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亦絢
圖片提供臉譜出版
責任編輯吳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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