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關注香港嗎?專訪《說吧,香港》廖偉棠,四個香港故事裡的臺灣視角

你還關注香港嗎?專訪《說吧,香港》廖偉棠,四個香港故事裡的臺灣視角

作者BIOS monthly
日期24.08.2023

2020 年,臺北詩歌節演出詩劇《說吧,香港》,舞臺上香港的身影錯落:反送中與張國榮、香港作家也斯和張愛玲。演出當晚,原作詩人廖偉棠也在臺下,觀眾裡有香港人和他說,「這部戲應該是要在香港演的。」

《說吧,香港》最初是廖偉棠收到香港藝術節邀請寫下的組詩,詩人在兩百年的時間跨度裡,以 12 位歷史人物建構他心目中「香港人」的樣貌。廖偉棠說,「因為現在有強力的政治意識形態,正在塑造一個他們想要的香港——所以我選擇這些人沒有被正史所觸及的瞬間,告訴大家還有另一個香港存在。」

詩裡有傳說生物也有傳奇巨星,有作家的野史,也有不被記載的無名氏。但後來香港藝術節收到詩作後,只採用了其中年代久遠的兩首,越是近代的內容,越是挑動統治者的敏感神經,直到在臺灣演出,詩歌才得以全貌呈現。

2023 年,《說吧,香港》即將在臺北藝術節重演——又是在臺北,而不是香港。後反送中時代的臺灣人看待一齣寫香港歷史的詩劇,該換上什麼樣的眼光?廖偉棠說,詩裡的歷史人物正面看去是香港,但換個方向,當中也有臺灣。人物連結了兩地的命運,不管在什麼樣的年代,歷史總把香港和臺灣牽在一塊。

說吧香港

2020 臺北詩歌節詩演出(攝影:林政億,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魏源:在邊緣凝聚的力量

看待香港和臺灣,許多人總離不開以中國為座標中心的目光,幾百年來的中原文人,都是這樣看向帝國邊界的島嶼:

「海國圖志不可能有這一章/割讓六年的香港/已經看不清它的面相/似海市,似蜃樓/老魚吹浪/細看是英兵舞槍」——廖偉棠〈一八四七年,魏源〉

清朝思想家魏源出版《海國圖志》時,是懷抱著「師夷長技以制夷」的遠大目標,期望在清末積弱不振的政治環境中,能夠讓中國人靠著西方的知識及技術再次崛起。然而書籍出版後,卻沒得到清政府的重視,魏源的抱負始終沒能在自己的土地上實現。

思想家料想不到的是,《海國圖志》陰錯陽差流傳到了日本,從幕府官員到民間都引起震盪,書籍不斷翻印流佈,更成了日後明治維新的重要啟蒙,開啟日本走向東方強國的契機。

說吧香港

2020 臺北詩歌節詩演出(攝影:林政億,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1847 年,魏源第一次踏上被割讓給英國的香港,寫下〈香港島觀海市歌〉,他眼裡這塊蠻荒之地,已不屬於清帝國,而落入另一個「蠻夷之地」英國手裡。魏源的眼光,後來成了廖偉棠《說吧,香港》組詩裡最獨特的視角。「我覺得魏源很能象徵大中原的文人的心態。他一方面覺得香港是我們中國的,一方面他其實又覺得這是蠻夷的地方,甚至蠻夷到寧願把它送給另一個蠻夷。」

但在廖偉棠眼中,中原士大夫無法想像的是,位在帝國邊緣的蠻夷身份,正是使得香港和臺灣充滿動能的關鍵。

在《海國圖志》出版的 52 年後,清朝將臺灣割讓給日本——又一塊帝國的土地,被送給另一個來自東邊的蠻夷。然而不管是香港或臺灣,因為地處邊陲,反而讓島上的人們更擅長靈活吸納外來的文化,「這是一種務實的生存策略,你說『師夷長技以制夷』,這種思路其實就是一種務實的思路。」

因為務實,所以能夠包容外來者的視野,進而碰撞出新的創意——廖偉棠說,這正是提早「師夷長技」的香港和臺灣的最大優勢。

「我覺得整個世界正在邊緣化。許多力量集中在邊緣,而中心正不斷地稀薄,和不斷地重複自己,因而乏味起來。所以從文學的角度,邊緣甚至是值得驕傲的,因為我們能凝聚一種新的力量出來。」

說吧香港

《海國圖志》由清朝思想家魏源編撰,於一八四三年發行初版。書籍內容包含世界各國的地理、歷史知識,並主張學習西方技術,傳遞魏源「師夷長技以制夷」的思想。(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張愛玲:成為彼此的互補

「走完這一條橋/一生一次的羅湖橋/一生無數的浮花浪蕊/請輕吹乾淨/還有更大的破壞將要到來」——廖偉棠〈一九五二年,張愛玲在羅湖〉

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後,張愛玲改變原本到倫敦大學讀書的計劃,轉而來到香港大學。後來日軍進佔香港,她終究還是沒能完成學業,回到了上海寫下〈傾城之戀〉,香港從此成了張愛玲繞不開的寫作主題。

第二次重回香港,也是因為另外一座城的陷落:1952 年,張愛玲以「繼續完成學業」為藉口,逃出被共產黨掌握的上海。當她走過連結香港與深圳的羅湖橋海關時,她才真正感覺到安全。

安全的是她的人,也是她的創作。香港保證她的人身自由,也給予她足夠的創作自由。

和香港的緊密連結不同,張愛玲一生只有一次踏上臺灣土地。1961 年的臺灣行,她寫下遊記〈重訪邊城〉——邊城是臺灣,也是香港,雖然是臺灣遊記,香港卻無處不在:「到處是騎樓,跟香港一樣,同是亞熱帶城市,需要遮陽避雨。羅斯福路的老洋房與大樹,在秋暑的白熱的陽光下樹影婆娑,也有點像香港。」

但如此緣慳一面的臺灣,卻成了作家日後最重要的出版基地,從六〇年代開始,臺灣的皇冠出版社開始出版張愛玲的舊作及新作——巧合的是,同樣的年代裡,許多臺灣作家反而是以香港作為出版基地。

說吧香港

1961 年,張愛玲首次造訪台灣,由名畫家席德進帶領她四處探訪,並在作家王禎和的陪同下前往花蓮觀光。(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廖偉棠回顧當時臺灣與香港在文學上的相對位置,「香港在很長一段時間,它一方面是一個孤島,但一方面又是自由港,所以香港容納了臺灣和大陸的異見人士。其實當時很多臺灣作家的書會在香港出版,像瘂弦的第一本詩集,就是在香港出版的。」

然而風水輪流轉,「過了幾年後,很多香港人都要在臺灣出書。」

九七之後,香港文壇開始出現「香港創作,臺灣出版」,包括廖偉棠自己在內,連同董啟章、韓麗珠等香港創作者,都選擇在臺灣出版他們的著作。張愛玲在無意之間,成了他們的前行者。

尤其反送中之後,趨勢更成為一種常態,文學之外,更蔓延到其他形式的創作,像《理大圍城》《時代革命》《少年》這樣的電影作品,都無法在香港本地上映,臺灣於是成了作品面向世界的第一站。

「香港文學的確很需要這樣一個出口,因為越是亂世,寫作其實會越蓬勃。但弔詭的是,它越蓬勃,又不能在亂世出版。所以整個華文出版的一個生態環境,其實互補的——臺灣不幸的時候,香港會去填補這個空間,如果將來我們都不行的時候,又會找到另一個自由的地方。」

在廖偉棠眼裡,早在張愛玲的年代,她就已經示範了,香港和臺灣始終能成為彼此創作及出版的支柱。

張國榮:華麗的挫敗與反擊

「十年前我已窮盡華麗/就如這座化城鬼市/不需要像星被引力記起」——廖偉棠〈二零零三年,一個躍下的人〉

2003 年 4 月 1 日,張國榮從文華東方酒店二十四樓一躍而下,整個香港曾經的華麗繁榮,像是死在那一天。時代巨星的墜落,凝聚了那一年香港所有絕望的場景。

「尤其到了這幾年,紀念他的人變本加厲地多,大家都知道我們不只是在哀悼張國榮,我們是在哀悼香港。

但張國榮從來不只是香港的張國榮。九〇年代,舞臺上的張國榮留長髮穿高跟鞋,那一瞬間他不只跨越了性別的界線,也把香港和臺灣的同志社群連結在一起,在當時同志運動開始萌芽的時代背景下,成為兩地共同的酷兒偶像。

廖偉棠說自己其實從來不是張國榮的死忠歌迷,第一次被他打中,是因為《春光乍洩》。「我看《春光乍洩》的時候,我覺得我自己還性向未明,假如我碰到一個這樣的男生,也許我就不是一個異性戀了。」他是那種,能夠掰動異性戀鋼鐵邊界的表演者。

後來《春光乍洩》把張國榮帶到臺灣的金馬獎,但那天最終走上最佳男主角頒獎臺的,是同樣來自香港的謝君豪。據當年擔任評審的林奕華回憶,評審團成員中不乏認為張國榮能把同志角色演得好,是天經地義——林奕華無言,「那張國榮演了那麼多異性戀者,豈不是每一部電影都能夠拿一個提名 ?

延伸閱讀
IMAGE
張國榮的經紀人後來提起,他從文華酒店墜落前曾説,「我想趁這個機會看清楚一下香港。」誰知道那就是最後了。

隔年張國榮回到香港金像獎,那一屆《春光乍洩》風光拿下 9 項提名,最後卻只有梁朝偉拿下一座最佳男主角獎。在頒發最佳電影之前,吳鎮宇、黃子華和張達明以脫口秀的方式介紹入圍電影,提到《春光乍洩》時,三人拿同志題材大開玩笑,間雜幾個嘔吐聲,臺下一片笑聲。

許多年後吳鎮宇曾為當年的自己抱屈,說自己無意侮辱張國榮,那些言論和反應僅僅是照稿演出。在那個年代的臺灣或香港,歧視和偏見可以明目張膽地存在,甚至套上搞笑的包裝,就更不會有人質疑當中細微的惡意。

張國榮與《春光乍洩》的挫敗,也是港臺同志面對現實的挫敗。在廖偉棠看來,「那當然都是冒犯。可能金馬對張國榮的傷害甚至更大,因為他對自己的藝術是很有自信的。我覺得張國榮不會在乎自己同志身份被打壓,但他在意他的藝術。」

但挫折之後,總能有修復的力量。當年張國榮的出櫃給了隔岸的臺灣同志社群支援,如今臺灣同性婚姻合法化之後,也提供香港同志們對於未來的信心。前幾年香港導演楊曜愷拍了電影《叔·叔》,片中兩位步入老年的男同志無波無浪地共度日常,那樣子嚮往中的生活,如今可以不只是嚮往。

即使如此,波浪依舊難免——前些日子臺灣發生的性別歧視事件引來全民關注,而香港竟也遭遇了類似的事情。「現在香港的大家開始會反抗了。像之前有一個很受歡迎的組合開演唱會,他們不斷地拿一個同志朋友開玩笑,後來那個朋友在社交媒體公開表示不滿。結果第二天他們就道歉,而且刪掉那部份的表演了。」

張國榮離開後的二十年,歧視還在發生,卻也醞釀出足夠抵擋的力量。

無名氏:冷血之後的真朋友

「你知道她面臨的憂懼你也不能倖免。/當盾牌碰撞聲聲漸進。/她的名字叫香港/她只是恰巧不是你家鄉。」——廖偉棠〈二零一九年,我們都是無名氏〉

廖偉棠的詩裡,「她」是反送中裡的香港,「你」則是隔岸的臺灣人。

反送中發生的那一年,廖偉棠已經移居臺灣。身邊當然不乏許多臺灣人對於香港抗爭的支持,但他偶爾聽出某些聲音裡的自傲:「有時候他們會有一點點沾沾自喜:『你看,我們有民主,所以我們就不會像你們這樣。』或者他們說『今日香港,明日臺灣』,雖然這種危機絕對存在,但老實說香港人聽到這句話,是會有一點難過的。

甚至有些話說得讓人受傷。電視裡的名嘴說,這是臺灣取代香港經濟地位的好時機,廖偉棠說,「這句話說得太冷血了。」於是他寫下「她只是恰巧不是你家鄉」,像是在回應這些隔岸觀火的淡漠。

說吧香港

2020 臺北詩歌節詩演出(攝影:林政億,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IMAGE

2020 臺北詩歌節詩演出(攝影:林政億,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2023 年《說吧,香港》再重演,如今又一次提起香港與反送中,觀眾的熱血與憤慨又再冷了一些,時間可以療傷,也讓人忘記傷痕。

但冷卻未必是壞事。「我覺得臺灣人都是比較衝動型的:衝動型消費、衝動型欣賞、衝動型共情。但當真的是冷卻下來之後,還能夠理解香港的人,那就是我們的真正的朋友。」

他期待臺灣觀眾能在《說吧,香港》裡,看見另一種香港人的樣貌,而回過頭來,香港人也正在理解臺灣人。不久前《悲情城市》在香港上映,他看見香港書店處處陳列著關於臺灣現代史的書,當中固然有借此喻彼的味道,卻也像是以理解回報彼此:反送中開啟了臺灣人重新認識香港的契機,如今的香港人也開始看見原本不熟悉的臺灣歷史。

在《説吧,香港》之後,廖偉棠也創作了一組以臺灣為主角的組詩,最後一首詩寫的是一個移居臺灣的香港人,與他的臺灣同事,他們短暫地互相交換了懷中的死者。

「這種傷痛共同體、抗爭共同體,始終會這樣有意識或無意識地流動在一起。」

最初在寫《說吧,香港》之前,廖偉棠只是想著跳開官方的、正史的視角來重新建構香港的樣子,「所以在最早的寫作裡,我並沒有寫到臺灣。」直到後來才發現,香港和臺灣總會走到一起,就像他在詩裡以「青少年哪吒」的意象寫香港六七暴動,臺灣少年追求自由,與香港青年抗爭的身影從此疊合。

於是回頭看才發現,香港和臺灣,一直都在一起。

 

說吧香港

2023臺北藝術節:再拒劇團《說吧,香港》
演出日期|2023.9.30(Sat.)- 2023.10.1(Sun.)
演出地點|臺北中山堂
購票網址|https://bit.ly/3KRTwAt

#廖偉棠 #說吧香港 #臺北藝術節 #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劇場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陳劭任
圖片提供臺北表演藝術中心
執行游育寧
視覺指導潘怡帆
核稿編輯溫若涵

推薦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