蘄觀|溫柔的殘酷劇場——評《龍之憂鬱》
舞台是雪地,一輛純白色的車與純白色的拖車,白色整齊的樹圍繞著左、右、上舞台邊緣,右下與左下舞台各立著一支高大、顯眼的燈桿,打著光區明顯、冷色調的燈。雖然在視覺上戲對觀眾植入了如此具有人造感的第一印象,《龍之憂鬱》的開場可以說是具有自然主義精神,大膽地讓幾個長髮男子在車內吃洋芋片、喝酒、放音樂,除了一段讓他們玩龍布偶的橋段之外,其他時間便是靠著品味良好的硬派搖滾、鞭擊金屬歌單,就歌曲切換的節奏與音量編排保持觀眾的注意力,相當過癮。
在劇情初期便揭露此次演出的後設性質,演員會直接掀起雪地地毯、將投影打在劇院鏡框外的牆上、向觀眾喊話(不像對話,類自言自語),本文將會以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提出的疏離效果(alienation effect)與當今的時代脈絡進行思考。
刻意將燈桿露出、將場景陌生化,是傳統上實踐疏離效果的方法。然而時至今日,在這電視、電影傳播方便遼闊的世代,廣義戲劇上的寫實之最早已由劇場轉向影像,一如人們不再為西方中世紀的地獄口(Hellmouth)驚嚇流產。面對觀眾口味的轉向,使用疏離效果的技法得出的成果,更為直接地導向單純的後設,並不必然帶有政治反思性。後設在當今的戲劇中,不論就主題、形式、手法上幾乎是無可避免,在應用上卻如新時代的機械神(Deus ex machine),產生大量粗劣的成品。《龍之憂鬱》在傳統疏離效果技法的輔助下,以一種非語言的方式暗示該戲的後設性,反而巧妙地減緩了平常打破第四面牆的矯造感。
然在此戲在某些方面的後設並不理想,尤其是向亞陶(Antonin Artaud)致敬時,生硬粗暴地點明此舉,例如提及他的作品《劇場及其複像》(Le theatre et son double)、將其名在結尾直接由投影投出。這些手法雖然相當不高明,卻達到類似傳統疏離效果的目的,使觀眾能直接將《龍之憂鬱》與亞陶的戲劇理論產生連結。
亞陶在〈殘酷劇場第一次宣言〉當中,首先強調了劇場的具體性、空間性,接著提到了一種不斷累積各種感官加以統合而成的劇場語言。以《龍之憂鬱》來看,日常語言的意義確實是被淡化掉的(整齣戲角色們的互動方式沒有太大改變,搖滾裝扮的男子們向年長女子介紹設施,女子欣喜地誇讚嘗試),這與亞陶所謂的超越(甚至是解構)文本相符;除了該演出團隊來自法國、並不使用台灣語言之外,不知是否為有意的放任,投影的字幕時常被煙機製造的煙霧所遮蔽(經過技術彩排,理應顧及投影機流明數或煙霧多寡)。
《龍之憂鬱》中比語言大大突出的,是劇場元素的運用。該劇在聲音的鋪排上十分精準,且並不限於音響輸出,例如汽車零件掉在地上沒有聲響、摔碎玻璃杯、演員走路節奏悄悄配合音樂、啤酒開瓶的回聲,對於空間與沈默間物理性的關係,相當有意識地進行耍玩。
演出的題材圍繞在建立一個自給自足的遊樂園,並透過將物體魔幻化達成(亞陶式的官能刺激)。《龍之憂鬱》有趣之處在於,此一魔幻化的過程並非透過精緻的機關或炫麗的調度,而更像是將種種物品的物性(objecthood)向觀眾開展,做法有兩種:1. 透過對話使觀眾產生預期,再打破預期2. 直接使用該物品。1.的做法是類似冷笑話的幽默,比方說中年女子雖然說要去滑雪,實際上只是讓地毯微微隆起、踩著雪橇漫步向前。2. 的做法重點在於物品的變化,比方說投影出來的字,可以有不同語言、字體、顏色(並透過變換的節奏產生笑點),或是故意將笛子吹到破音。上述的做法雖然讓物品產生了魔幻的效果,卻因為著重於物品本身,而有著強烈的日常感襯底。
雖然遊樂園中一站一站的物品導覽看似缺乏關聯性,整齣戲的鋪排卻能讓零零總總的東西互文去服務主題。對於現實的反抗、理想生活的實踐,雖然以迷幻的方式呈現,卻是扎實地根基於真實的生活,創造一個曖昧交界(本戲處在一個汽車零件要七天才會送達現場的時空)。若以搖滾樂的角度來看待,《龍之憂鬱》顯然帶有念舊情懷,從歌曲的選擇、汽車出廠的年份(1990)、甚至到演員的裝扮(尤其當中年婦女脫下外套,裡頭穿著 Metallica 樂團 t 恤)皆有跡可循。然而,整齣戲並沒有對搖滾的刻板印象(激情、狂暴),反而是呈現搖滾在精神性上如何於今日相容延續。
除了年長女子之外,其他的男子七人同質性相當高,裝扮幾乎皆為皮革或丹寧布料搭配長髮。在此,或許可以以亞陶對於演員及人偶的看法進行思考。除了男子七人相似度極高之外,以拖車櫥窗內用釣魚線掛著七尊假髮為對應,幾乎是將演員人偶化的作法。另外,能在如此空蕩的舞台上進行多人調度,除了以有趣的方式使用物品、抓住觀眾的焦點,另外一方面便是仰賴工具化、人偶化的演員,同質性使他們能明目張膽地進行換場而較不被注意到(當然在肢體、節奏上的緩慢慵懶也很有幫助),並以導覽人、同時也是鑰匙的身份啟動物品。
關於劇名《龍之憂鬱》如何與戲連結,想必是許多觀眾的疑問。跟該戲豐富的劇場元素運用相比,其就使用語言所植入的符號顯得斷裂生硬,並且提及的「龍」與「憂鬱」難以直接與戲產生互文。當然可將「龍」直接視為亞陶的象徵,或是理想的形體,但《龍之憂鬱》當中矛盾也是可貴之處在於,正是如此使用語言,該戲才能成為超人橋樑般的存在,連結感官並產生意義。雖然就形式上而言看起來是折衷妥協,但這樣殘酷劇場變形所構成的提昇,想必也是當年潦倒的亞陶意料之外的事。
【蘄觀】
針對電影及戲劇,以文本出發提供評論。在資料的引用上,強調與作品的關聯性。在脈絡的歸納上,強調內容與該藝術形式有所連結的重要性。期待在客觀的分析中,磨出一點玩味。
【李蘄寬】
1994 年生,台灣台北人,十七歲開始寫小說至今。從事劇本創作、劇場導演、戲劇構作,偶為演員。合作邀約請洽eatadoner@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