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春天讓人想要活下去
雖然現在已是春夏相交的時節,我還是寧可把它當成春天對你說點什麼。
你說你習慣抽離著看這世界,站在自己的腦袋之後觀察自己一舉一動,但是春天這麼好,為什麼要抽離呢?
初春櫻花凋謝後,新葉很快地戳出。賞花的人潮散去了,沒開花的它沒多少人能認得,櫻花樹與同一片天空底下的植物們劈劈啪啪長大,像是要抓住天空那樣伸出枝枒,每一陣雨,每一日陽光,都讓它們更茂盛一些。嫩黃很快累積成濃厚的綠,春天有滿滿的活力。
春天許多白鷺鷥回到河岸的樹叢,牠們與彼此交朋友,進一步發展成伴侶關係。雄鳥在河面上滑翔,叼起一根小枯枝,帶回去給雌鳥築巢。小窩完成了,就下一窩蛋,細心孵育成新的鷺鷥。下一批菜鳥一天一天迅速長大,甩掉身上的細毛,在無人察覺的時刻,一根一根飛行用的羽毛發育完成。新的鳥靠著本能大膽地飛離河岸樹叢,在新的風裡飛行,吃新的魚與蟲,踩下新的細小腳印。春天有許許多多的重生,就算依照相同的原理,重複千萬年的循環,對每隻鳥、每陣風和每棵樹而言都是新生。
這個季節的風飽含水氣,濕且悶,我們毛孔終於能放開來流汗了。你一天洗兩次澡,你手腳不再冰冷。你換上輕薄的襯衫,過馬路時衣襬隨著輕快的腳步飄啊飄。沒有太多需要隔絕的紫外線或寒風,這時節很適合走一段長路,順著河往出海口走,沿著岸朝另一個河口去,把身體還給自然,讓內在的山、海、河流與綠樹找到他們的歸宿。慢慢地走,不為了健康,不為了慢活,不為了那些轉化過後的詞語,就是想走得遠遠遠,讓自己直立人的本性釋放。走走停停,起起伏伏,一面往前一面哼歌吹口哨。汗氣從背脊冒出,穿透衣裳被風帶走,一部分的我們逸入空氣之中往上飄升,加入了雲朵的洄游隊伍。許久之後下起一陣雨,你深吸一口氣,那是水打濕土地才聞得到的芬芳。水又回來了,春天一支是隨時可以加入的隊伍,來吧。
這樣敞開的季節,我們應該花更多時間跳舞,就算同手同腳也沒關係,讓那些被凍壞的關節喀啦喀啦轉動,擺出各種滑稽的姿勢。三拍子的圓舞曲蹦掐掐,四拍子的電子舞曲咚吱踏吱,落拍子的我們嘻嘻嘻,跟不上拍亂成一團反而覺得舒心,跳舞,流汗,擁抱,晚餐。
這麼一來,也該是喝啤酒的時候了。吃一些比較鹹的小食,配上淡啤酒,打嗝,再吃一點辛辣的燒烤,往更濃更黑的啤酒喝去。看著自己的肚子膨脹起來,雖然有點怕胖,不過這點害怕也是好的,是那種「過得這麼爽,會不會遭報應」的怕。小小的害怕,讓我們更珍惜現在。
然後我們可以去做些超出常軌的事。比方說,寫一封真誠的公開信;邀一些朋友來派對,做不拿手的菜給他們吃;破例參加某種社交活動,如果有 dress code 就乖乖服從;隨著人潮流動,去逛士林夜市被擠到雙腳離地推著走;排隊去吃一個什麼,看一個什麼,不為了吃到看到,只是為了排隊。在春天我們不要太清醒,各種隊伍都在招募新人,暫時放下自我,去享受那種在群體中才有的盲從與歸屬感。
但這春天的夜晚,我們還是去走一段山裡的小路吧。沿途一盞燈都沒有,很黑很黑,我們能聽見溪水像玩溜滑梯的孩子那樣又笑又叫地哇哇溜過,還能聽到許多種分不清楚是蟲還是蛙的多部輪唱。月未滿,灰色的清光從雲的邊緣隱隱透出,我們逐漸適應夜色,虹膜徹底放鬆,才發現瞳孔很久沒有大開了,黑暗裡忽然透出各種顏色。我們居住城裡到處都是怕黑的人,新的 LED 路燈不留給黑暗一點餘地。人不只怕黑,還怕無聊,眼球總要鎖定著什麼,閱讀,判斷,凝視,尋找,聚焦,一整天瞳孔縮得比毛孔還要小。偶爾相信黑暗一次吧,讓夜色帶領我們放鬆。看到了嗎,一點一點黯淡的小綠光,螢火蟲在雨後溝旁向彼此打訊號。有些光點停在葉子上,等著另外一些光點過來,有些光不惜冒著生命危險飛越小路,從一岸到另一岸去求愛。牠們的肚子屁股閃爍著,像在呼喊「快過來我這!」「我來了,就來了,再等我一下!」牠們互相發光,照見彼此,此時任何一盞燭光都會打斷這螢光呼喊,讓牠們失明失語。
那麼黯淡,那麼脆弱,卻又那麼想要活下去。
想要嘩啦啦地活下去,有時候哭有時候笑;想要暖呼呼地活下去,陽光來了,曬在身上微微灼熱;想要哎呀呀地活下去,哀傷雖然有,分離雖然有,卻不會感到絕望。我們接受春天的召喚,打包一些吃的,到海邊找一塊大石頭坐著野餐。如果遇到了一朵新開的花,就要好好對它說話,那是對大自然的禱告,也是和自己身上的地球談和。
春天,我們敏感,甚至過度敏感,因為一切都新鮮,每一眼都是第一眼,我們的腳步狂野有力,我們的夢想渾圓飽滿。
春天這麼好,為什麼還要抽離呢?快點甩一甩,跳一跳,一起活下去吧,不然苦夏又要來了。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 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