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遊的地球人｜季風情書
怎麼抵抗都是徒勞。東北季風帶著水氣來，帶走你的體溫，出門前你在臉書動態上選了狀態──覺得寒冷。
風強壓住島嶼最北面的一塊孤石，頂著風的那一面沒有辦法發生任何綠色的事情，唯有背風處有一些短短的草，偶爾開些黃色和紫色小花。
我在東北季風襲來的時候寫信給你，卻不能夠直接順著風飛翔到你在的南方。冷的空氣往暖的地方流去，一面在路上獲得水氣和能量，一面降下雨。像一塊吸飽了情緒的巨大海綿經不起任何碰撞，遭遇了山，被硬抬起來，就一定忍不住雨。
你在滿城東北季風的日子一個人走，得要去應付日常的差事。搭上公車，走過捷運站外，買一杯咖啡，掛上員工識別證，電梯上樓，開門，關門。你在電腦桌前坐下來，回信的時候蹙著眉。我托東北季風夾帶的訊息你不知怎麼錯過了。我也沒多想，這裡一下子就天黑了。
夜裡覺得好冷。我四肢顫抖簡直像是手機在震動那樣，背脊都要發出嗡嗡聲了。我的大門半開，但紗窗闔上，小屋外有一雙不明動物的眼神發著光往裡頭看。因為屋外是一片黑，所有聲響聽起來都像腳步：有旋風牽著落葉走過，有飛砂成群在角落廝磨。屋內亮著燈，是可以拉起一道防線，但黑暗進不來我也出不去，只有蛾飛撲上來，也許是從門縫間找到牠的入口。蛾沒有聲音，所以停下來時我分不清牠是死是活。對牠輕輕吹氣，也不飛走，只好隨便牠。
後來想想，既然趕不走，乾脆把蛾嚮往的燈給滅了，困住牠。我雙手抱胸走出門外，心想：「我有自由你沒有。」
孤島上幾個寂寞的影子在暗夜中將手機舉上天，搜尋著收訊的角度。都知道銀河一直在那裡，只是我們看不見它。都知道地球一直在宇宙中移動，只是我們的尺寸感受不到它。
東北季風是行星規模的移動，大陸塊上的寒冷氣團往大洋的溫暖區域去，風帶動浪湧，月球和太陽牽扯潮汐，在迎風的石頭上看海，就能發現這水體在不同規模上各有規律，但人類無法全面描述它。
都知道這時只能唱歌，就把自己的聲音當成銅板丟進地球上最大的許願池，三個願望一次失足，連月亮也落海了。黑暗讓我更確定留在天上的是銀河。都知道這時候你已經睡了，還在想你是否失眠。
坐困這島，與你失聯。
東北季風連結起海洋與陸地，但它過境不停。浪花翻了今晨第一次白，受到風剪的樹木一面有葉，一面稀疏，也都長不高。植物們歪著頭醒來，搖動，摩擦，發出了海浪一般的嘩嘩聲響，反過來，海浪也學起樹葉悉悉窣窣。木海浪，潮樹葉，互相咬合成為一種寬厚的頻率，包圍著無人的島嶼，沉沒的島嶼，有人的島嶼，浮現的島嶼。
我們再醒來的時候，那些總是半夜來訪的精靈仙子都退到不可見的圖層之下。陽光一陣掃射，原來所有人都在自己的島上拾荒。
沐浴在晨光底下身體逐漸回溫，我泡了一杯即溶咖啡，站在屋外的草地上想辦法曬暖自己。像某種炸物裹麵粉一樣在陽光下緩緩轉了一圈。要是我懂得抽菸的話，現在一定很適合點上一根。實際上我連咖啡都泡不好，杯子也洗不乾淨。什麼都隨便處理過，回房間換上適合遠行的裝扮：昨天的襪子，磨平的鞋子，褪色的外套，一頂有汗漬的帽子。
你刷過牙，換上新洗好的襯衫，在電梯的鏡子裡確定自己穿戴整齊之後，搭上通勤的班車。沿路上每一個紅燈都要停等，每一支站牌都有人上下車，有機車在公車與汽車的縫隙之間鑽過，有單車在人行道和車道之間橫衝，卻沒有車禍。
我沿著水泥的路往斜坡上走，回頭就是海。
你低著頭走過斑馬線，還有二十九秒鐘
我站在一處斷崖的風口看著燈塔。
你為辦公桌邊的小盆栽澆水。
我丟了一塊石頭到海裡。
你回了訊息。
「早安。」
「早。」
下一刻我又進入死角。
收不到訊號，但我發現被海風鑽透孔隙的疏鬆岩石適合拿來築牆，一塊堆上一塊，像並不縝密的謊言。收不到訊號，但我發現岸邊巨石的隙縫被一道白色的石英結晶岩脈入侵，像是在試著黏合修補著大地。還是收不到訊號，但暫時沒有關係。
那張缺了條腿的木桌子因為多年來一再受潮又風乾，桌面的年輪都收縮成凹凸不平的皺紋。午後我看見有人把它從垃圾場拖回來，以幾隻適合的木條，藉著釘子、槌子、鋸子組裝成義肢。桌靠著窗，上頭放著一疊平行四邊形的陽光，這點重量應該還撐得住吧？
我住處外那棵烏桕樹有幾片葉子從末梢褪綠轉黃。東北季風要是再來，也許會滿樹通紅。
潮退到底了，潮間帶的寄居蟹在千百個由石頭包圍起來的小池塘裡面聚會，牠們之中有一部分連夜換了新的殼，驕傲地展示著。沒甚麼風浪，聽說連續停航幾天的交通船終於復駛，小島結束封閉狀態。
我巡了島嶼的北地一圈，確認強風暫時離境，今日得以繼續行走與工作。也許再去攀上某塊石頭，也許再走進某個澳灣，如果有看到什麼新鮮的事情，會多拍幾張照片傳給你。
【吟遊的地球人】
地球是個隱喻。地球繞太陽轉，一年一圈。太陽又在銀河系裡頭轉，所以地球的軌跡是個螺旋。如果你看得見時間和尺度造成的相對關係，便不會覺得自己在兜圈子。我們探索地球的方式，也是我們認識自己的方式。偽科學，寫牢騷，地球不只是個隱喻。
【達達】
本名李勇達，台北出生，住在台北。朋友對我說，「當你很認真的在思考的時候，看起來很笨；但當你看起來甚麼都知道的時候，就是在唬爛。」 自我介紹偏 差實在太大了，我也還沒獲得顯著的頭銜或標籤足以供人想像。暫時只能告訴你，我爬過黑乎乎的火山，也看過亮晶晶的極光，曾在荷蘭搭上輾過臥軌者的慘兮兮列車，但我已經放棄思考其中的關聯，現在看起來還是很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