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週影評|如何接近一個只留下作品的人:《尋找甜秘客》
2007 年,位在芝加哥北區的一間出租倉儲,決定終止一位客戶的租約,因為對方繳不出租金了。這位客戶是個八十一歲的老奶奶,住在一間郊區老公寓,孤零零一人,沒有親人也沒有朋友,據說個性很乖僻。她的藏物一箱一箱,從天花板堆到地面,沒有人知道(也沒人在乎)裡面是什麼。現在租金跳票了,也不清楚是因為沒錢,還是根本忘了?
倉儲公司沒想那麼多,把東西拿去拍賣就是了。而一個奇幻故事的開頭就該是如此——老奶奶的藏物,原來是一箱又一箱數以萬計的底片、照片、錄音帶、8mm 影片,最後標下這些東西的人,有的出自好奇心,也有為了學術研究,而想要蒐集芝加哥「歷史影像」的人。
本片導演約翰馬魯夫(John Maloof)就是後者。而這個故事的奇幻在於:當他把那些底片洗出來,他驚呆了——那數以萬計的,一張一張黑白照片,可不是平凡乏味的家庭/社區/觀光風景,而是任何人都能夠一眼就辨識出來的、真正優秀的「街拍」攝影作品。那明暗的掌握,構圖的均衡,人物的神色,凝結的瞬間⋯⋯絕非出自凡人之手。
馬魯夫好奇了。他在 Google 輸入老奶奶的名字薇薇安邁爾(Vivian Maier),什麼資料都沒有。把照片拿給專家鑑定,也沒人認得這位攝影師。他繼續洗更多出來,那當中的力道、空間感、及背後那雙眼睛的思緒,讓他越發著迷,也更加迷惑了。直到 2009 年,又一次隨手 Google 的結果,馬魯夫發現「薇薇安邁爾女士」的訃聞,他的尋祕之路終於抓到一絲線頭。
從台灣片商的譯名選擇,不難發現《尋秘街拍客》(Finding Vivian Maier)被視為是和《尋找甜秘客》(Searching for Sugar Man)相當接近的紀錄片。事實上,也確實有不少可供對照之處:兩者都是紀錄一個藝術家,在他們「創作」的盛年完全不被世人所知,未曾得到和才華相稱的掌聲與注目,再在數十年後,由好奇的(陌生人)晚輩回頭拼湊,不只尋找他們的身世/下落,更透過電影呈現他們的藝術魅力。
這當中,都有懸疑色彩,都有「時代怎能辜負一位天才?」之嘆。也都有讓你我在出了戲院之後,對一個事前完全沒聽過的人名,徹底著迷/敬佩/崇拜的神奇效果。
當然,《尋找甜秘客》的技巧是更華麗的。該片主角羅德里格茲(Rodríguez)所寫所唱的民謠樂風有種親切感,幾乎是一聽就會被拉近,那誠懇和質樸,搭配紀錄片本身近乎作弊的線索拼湊敘事,看完的滿足和激動,多年後難忘。《尋秘街拍客》則相對單純一點,但是質感非常乾淨,流暢而明亮,觀看的感覺非常舒服。
更重要的是,薇薇安邁爾的照片,是完全不需要任何解釋,靜靜放在畫面上,就足以讓人臣服的。那黑與白的光影魅力,強烈注視如聚光燈下的畫面構圖,許多人像照的主角甚至直盯著鏡頭,給你滿滿的「參與感」。那樣明確的,人與人之間的相對空間張力,層次豐富,帶來的感受太多太多。
但這裡,也是這部片切往有趣的子題之處。馬魯夫調查之後發現,薇薇安邁爾一輩子拍了十幾萬張相片,其中一部分甚至從未洗成負片(亦即,連她自己都沒看過),有沖印的那些也只有少少部分,曾經列印成大幀照片。這位攝影家擁有絕佳的眼光,卻從未把作品公諸於世。想想《甜秘客》的羅德里格茲,至少還出過兩張唱片,是市場完全沒給他迴響;但薇薇安邁爾根本不想與人分享她的藝術,為什麼?
整部《尋秘街拍客》的核心,其實不在告訴觀眾她的藝術的「好」,或藝術能如何鼓動/影響/改變人心,而是馬魯夫從「她是誰?」的問句一路挖深,想要追問:她到底在想什麼?
生於 1926 年的薇薇安邁爾,從她三十歲那年開始,選擇「保姆」作為她生涯的正職,前前後後四十年,在不同人家之間流浪,一邊抓空拍她的街拍照。除此之外,她的出身,她的原生家庭,她受過什麼教育,她的心思內容,都是一團謎。《尋秘街拍客》當然有大量的訪問段落,主要來自她過去當保姆的客戶,亦即家長(前雇主)和小孩們(當然都長大了)。但孩子們對她的印象非常分歧,有說她和善又風趣的,也有說她暴躁甚至會虐待人的;有說她一定有某種黑暗面,非常憤世忌俗還厭惡男人,不知是不是受過什麼創傷?
他們也都形容:薇薇安喜歡把孩子當大人看待,教導他們認識真實的世界,包括城市中苦難和貧窮的一面。至於家長們,則是摸不透她的來歷,連她的名字怎麼拚?到底是美國還法國人?都搞不清楚。
這樣一個神祕的,偏執的,幾乎不與人接觸(有社交障礙?)的女子,沒有過去也不經營現在,未來更落得無親無故,孤單終老。卻同時是那麼巨大的藝術成就的擁有者。這當中的不協調,正是《尋秘街拍客》的最妙處。如果說《甜秘客》呈現的是某種典型,不在乎名利,生活淡泊,又一心幫底層發聲的某種藝術家性格,那該片中的羅德里格茲,的確成功被塑造出這樣的聖人形象。但在此,薇薇安邁爾的故事卻無法。然另一方面,在那些照片裡,在那看待俗世細節的目光之中,又透露出對人心/人世的直視,而且明顯帶著深深的關懷。
那樣好奇的,勇敢的,近乎張狂的對社會暗角、光的背反,種種底層或小人物的深入觀看,是深沈的意志和藝術之眼。但這一切外顯在人際上,她的「性格」又完全不是這樣。於是《尋秘街拍客》真正帶給我的思考是:我們可以從藝術品推得一個人的內心嗎?一個美好的藝術家,是不是就有美好的內在?
這似乎要切成兩題來看。能創作出美好的藝術,而且是有意識地關懷真和善(而不只是美)的創作者,必有其內在的美好。只是,美好的內在不等同和別人互動的、性格與言語與人際等等,那些讓我們「認識」一個人的東西。人心太複雜,人與人的相處亦然,美好的初心也可能被環境,被經歷,或被情緒和偏執給扭曲、掩埋,外顯成「乖僻」,而失去了與人同頻率互動的能力,甚至契機。
何況對於拍照——亦即她的藝術創作——薇薇安邁爾從來都「只想拍」,沒有想要功名或關注。她持續一直拍,拍了那麼多沒有停,可見這樣的過程本身就已令她滿足,就已經是動力了。終究,對一位自絕於世的女子,我們無法弄清楚她的來歷,所思所想。但從那些照片裡——尤其是其中許多的自拍中——你知道她一直都在為自己作選擇。這樣的人生,不論生前或逝後,其實也都稱得上無憾了,對嗎?
【張硯拓】
1982 年次,曾任資訊軟體工程師、產品企劃師,現嘗試寫作。經營部落格【時光之硯】多年,文章以電影心得為主;信仰:「美好的回憶就是我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