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裡被遺忘的聲音:藍祖蔚談「聽見」到「想見」
編輯部於 2023 年 7 月 18 日更新::2023 年 6 月 7 日,藍祖蔚(時任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董事長)遭知韓文化協會執行長朱立熙於臉書指控,過去任職媒體期間曾多次言語及肢體性騷擾同事。對此藍祖蔚透過律師發表聲明回應,朱立熙之指控並非事實。
本案已由文化部啟動調查,藍祖蔚亦已辭去影視聽中心董事長一職。
華語世界首部描述電影聲音的紀錄片《擬音》講座,邀請知名影評藍祖蔚擔任導讀及主持,並與本片主角、台灣資深 Foley(擬音)音效師胡定一、資深錄音混音師曹源峰以及本片導演王婉柔對話。同是聲音路上的「知音」,以不同身份、視角品味電影聲音的奧秘。本次講座側記,從藍祖蔚談電影裡的聲音工業及藝術開始。
什麼是「擬音」?
“Foley” 這個字,在中文裡並沒有一個精確相對應的專有名詞。自有聲電影以來,這個字就被用來表示電影聲音後製中的重要環節,專指隨著電影畫面、劇情,同步製造音效的工作。在這部紀錄片中,稱它為「擬音」。
紀錄片《擬音》從台灣資深音效師胡定一的小小錄音室出發。40 年來,胡定一就是這樣對著銀幕上的影像,一個人在放滿各種雜物的錄音室裡,跟著電影中的人物動作、場景變換、情緒起伏;用你無法想像的東西、無法想像的方式,做出各種極度逼真、恰到好處的聲音。在觀眾看不見的銀幕另一面,胡定一用一種沈默卻響亮的方式,參與了無數部電影的演出,也見證了台灣電影最輝煌的年代。
藍祖蔚在聯合報跑了十年的電影新聞,現為自由時報副總編輯。憑著對電影音樂的研究,在公共電視台主持「電影音樂精靈」節目,現為廣播「藍色電影院」節目主持人,持續介紹各式電影音樂和中外作曲家,是國內耕耘電影音樂的有心人。以下為藍祖蔚的現場分享。
用一部片,講電影聲音的簡史
今天很高興來到現場分享。這部電影願意讓我坐下來討論的原因是,台灣真的一直忽略了「聲音」在整個電影工業的影響。透過這次的講座,請到胡定一師傅現身說法,也透過王婉柔導演及曹源峰師傅的精準描述,及剛剛放映的電影《擬音》,讓大家重新體會這塊長久以來被忽略的細節,來去理解「聲音」對我們的意義究竟是什麼。
這部電影對我來講,基本上就在談兩個東西,第一個是中央電影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以下簡稱中影)的簡史,另一個是電影聲音的簡史。婉柔導演想講的話太多太多了,很多事情只能丟一個個線索出來,而到底要闡述什麼則讓觀眾慢慢去體會。
例如,片中引用了高達 1963 年的《輕蔑》(Le Mépris),看似沒頭沒腦地出現,但如果觀眾只要懂《輕蔑》在電影聲音領域的特殊性,就可以發現婉柔導演的巧思。我相信,她非常努力地將這些曾經感動她的電影聲音片段,或是近代電影聲音中相當傑出的成就,放到《擬音》讓更多觀眾看見和理解。《爵士歌手》在 1927 年問世之前,電影其實已經足足做了 32 年的啞巴。從 1895 年到 1927 年,這長達 32 年的時間,電影從「無聲」變成「有聲」,不只是工程技術上的重大突破,同時也完全顛覆了電影的意義。
台灣電影聲音的黃金時代
在講座的因緣際會下,我和在場的胡師傅及曹師傅其實共同在中影製片廠服務過;我個人在中影短暫待了半年,所以當我在《擬音》中看到有關中影的片段時,印象非常強烈、深刻。在座的年輕觀眾可能對中影文化城沒有清楚的概念,甚至對於文化城旁的漢堡王也不覺得有什麼,只認為是距離遙遠的當代飲食記憶而已。但是如果你曾經看過瞿友寧導演《親愛的奶奶》就肯定對中影文化城不陌生了。在電影中,主角從小就被奶奶帶到文化城看拍電影的過程,長大過後他也成了導演,這就是瞿導自己的故事。胡師傅就是在那個台灣電影的輝煌年代下,很努力地做了一部部數不完的電影。
在《擬音》中,讓人印象最深刻的是王童導演《香蕉天堂》(1989)開拍那一天的照片。辛苦的工作人員用棉被包住攝影機的場景,我正巧也在現場!王童導演當初推出「棉被攝影機」(編按:當時台灣已開始同步收音,但攝影機拍攝時會發出聲音,所以用棉被包住讓收音環境安靜一些),正好反映了當年電影製作環境的不滿意和艱困。在只能土法煉鋼拍攝的情況下,工作人員是用這般粗俗卻直接見效的方式,來改善收音的環境。
在觀賞《擬音》時,我們也同時看到了台灣電影演進的過程。婉柔導演花了許多版權費用買到老電影的片段,雖然礙於電影篇幅,無法多費唇舌講述每個片段出現的歷史意義和其影響性。不過透過影像的鋪陳,就像種子般灑向觀眾,放入各種暗示和提醒,讓觀眾有機會再把片中引用的經典電影找出來慢慢品味聲音的表現,就可以發現其中的連結及導演的用心良苦。
聲音,比畫面有更強烈的召喚力
“The ear goes more toward the within; the eye towards the outer.”
—Robert Bresson
被譽為影史上最重要導演之一的布列松(Robert Bresson)是少數特別專注在「聲音」與電影關係的導演。他認為,耳朵所聽見的聲音比起眼睛所看見的視覺,更能夠勾引出人們心中的認同感。視覺其實是很外顯的,而透過聲音所產生的記憶,具有更強烈的「召喚」力量。
胡師傅和曹師傅所做的工作,正是運用「聲音」讓觀眾「聽見」世界,甚至是「想見」世界。兩者的差別在哪裡呢?對於電影聲音工作者來說,「聽見」畫面中應該出現的聲音是最基礎的技術;而「想見」,則由技術進入到藝術層次。在「聽見」之後,進而創造出身歷其境的空間感、讓人「想見」到一個世界,就是電影開始有說服力的關鍵。
聲音創造了電影裡的三度空間
相較於影像,聲音的特性包括了它的寬厚性、多元性、積極性、想像力⋯⋯等,都是布列松所強調的聲音元素可以產生的力量。「沒有了光和聲,電影電視就沒有生命了。」這句話來自一位我個人非常崇敬的聲音老師——周傳基先生,他曾擔任北京電影學院教授,是一位非常無私大方、不吝傳授電影知識的人。他說:「聲音和光一樣,是塑造電影空間的手段。」電影中強調「光」是理所當然,觀眾從畫面就能感受光所投射出的力量是如此精準、清楚且鮮明。但是透過聲音,整個層次和視野會變得格外寬廣,創造了一種電影立體空間,讓進入這個空間的人有無限想像,再也不是在二度空間中一道平面的牆了。
“The ear is profound whereas the eye is frivolous, too easily satisfied. The ear is active, imaginative, whereas the eye is passive.”
—Robert Bresson
當我們觀賞電影時,情緒跟著澎湃激昂有所起伏,不僅是透過劇情、透過演員表演,更多時候是透過聲音。而 Foley(擬音)這份工作,就是勾引起一份似曾相似的感覺,使觀眾的真實經歷與電影深刻連結,召喚意料之外的生命記憶、再造真實,這也是電影最感人的地方了。這也是為什麼觀眾光坐在影院的位置上就能跟著電影「身歷其境」。
通常我們只被強調視覺在電影中「被放大」的功能(例如奧黛麗赫本一雙眼睛/曼妙的身材/會說話的神情等等的特寫鏡頭),但是在聽覺中,聲音的「被放大」其實更有魅力,這也是電影聲音工作者盡心盡力在琢磨的地方。透過設計將聲音的對比、凸顯,將「放大」的功能實踐在電影中,讓觀眾聽見了一般空間中不易察覺的聲響(例如腳步聲、風吹拂聲),使得電影整體更有魅力。
最簡單來講,電影就是幻術。在二度的平面空間,產生立體的感覺,跟隨電影的悲歡離合,而喜怒哀樂的情緒也被操縱。這個幻術,百分之五十是基於寫實;而「寫實」則是讓觀眾聽見生活中應有的聲響,這就是 Foley 工作者最重要的聲音設計了。 基於「聽見世界」的寫實,進入到「想見世界」的藝術,此就是電影魔幻之處。它能夠在短時間內,讓人忘卻現實,改變時間、空間、及心情變化,又或者勾想或對照生命中的記憶,這是電影之所以迷人的所在。
布列松曾經提到,電影聲音帶來的穿透力和想像力是很飽滿的。《擬音》在跑片尾字幕時,導演和配樂家也加入了巧思,做了一個大膽的嘗試,將片中記錄下來的各種聲響(敲打聲、腳步聲等等),結合創作出了新的音樂旋律,與聲音產生對話。我認為這是一種姿態,也是一個漂亮的收尾。從聲音開始,亦從聲音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