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河床劇團《開房間計畫:徹夜未眠》,All you have to do is dream
彷彿要履行一個約定,時間到了,幾乎「徹夜未眠」的我眼皮厚重地來到旅館大廳,身上只帶著房卡,要去赴一個秘密的約會。大廳裡什麼聲音都沒有。短暫的現實談話後,一個人面對完全的寂靜,回頭一望,守夜的櫃台經理、劇團行政人員不知道何時已經消失。由於場次是最後一場,已經是清晨五點多了,黑色的天空轉藍、再轉白,微金色的陽光就要出現了,我希望「事件」趕快開始,不然陽光、人聲、車聲就要侵入這個奇幻的空間。
正這樣想的時候,眼角餘光已出現一個夢中角色(dream character),她披著神秘色彩向我接近。戲劇事件就這樣「降臨」。梅洛龐蒂(Maurice Merleau-Ponty)曾說睡眠當中具有一種被動性(註一),藉由一種對睡眠狀態的模仿(勻稱的呼吸、放鬆的肌肉),睡眠真正來到。此時正發生的也是一種相似的過程,被留在大廳的我模仿著夢中的知覺,排拒現實對我的注意力、身體行動能力的召喚,如果這時有一個人開口對我說一句最平常的話,我會當那是一個暗示、一題圖畫字謎、一個具有意義的場景。
在《開房間計畫:徹夜未眠》中,第一個句子是以文字的形式到來。坐在我對面的夢中角色將一個小信封推到我面前,展開,在心裡默默讀出其上的文字:「已經開始了。」同一個瞬間,束著我頭髮的橡皮筋應聲而斷。頭髮從臉的兩側落下來、蓋住了耳朵。無法記得事件的發生順序,在未曾注意之時,身邊已經圍繞著眾多不同的夢境角色。他們在我面前輕柔地唱起 The Everly Brothers 的〈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沒有活潑的民謠吉他聲,一男一女的清唱像是心裡響起的聲音。
一轉頭,一副耳機將快樂和諧的旋律傳進我耳中,原本空無一人、毫無動靜的大廳這時充滿活力,嘴角不由自主上揚。突然冒出的老者、母親、親切的帶領者在我身邊「為我存在」,耳邊的聲音和包圍著我的夢中角色形成完整的圖像,我在圖像裡,也在圖像外,因為這一切背後有個呼之欲出卻無法摸透的秘密。被領入電梯,門關上後、音樂消失,門再打開時,在我眼前的是一面牆,粉紅色的巴洛克風壁紙微微反光。牆面上的小洞出現,我與夢中角色互敬了一杯酒,酒從我的嘴唇滴下來、流到脖子上。透過小洞,遠方有個人影在紅色帷幕的台上唱歌,是歡樂的音樂,但卻讓我想到大衛林區電影中相對悲傷的紅色帷幕空間。(註二)
在「徹夜未眠」的過程中,事物看似沒有邏輯的出現,回想時像是夢境,以為已經消失在記憶裡的片段又跳出來,與自己在體驗當下想的事情混在一起,一同出現、融合。但其非斷裂的影像,而是將意義與感受都凝縮在一個整體的延續影像,串起整體的不是思維的因果推論,而是由身體帶出的意向性。感受著另一隻手的溫度在我的肩上、臉上、手上;感受因為不想打破寂靜而掂起的腳尖,身體與精神在此互相形塑、影響,造成類似夢的意向性。
例如在粉紅色的牆前面,我的身體刻意失去動能,盡力沈浸在此刻,但此時行動以虛擬(virtual)的方式運作著。在我心中,歡樂歌唱的夢中角色與林區電影的悲傷混在一起,如果要用言詞去描述,這是一種「消逝」的感覺,而我的回憶與透過粉紅色牆壁看見的景象一起構成消逝的雙面性。
但這種魔幻寫實又不全是由我發動。透過視角與空間的轉換,「徹夜未眠」的創作者很成功地將觀眾推離他們的「角色」,即觀看的一方。讓我們回到開始的那一刻來說明。一般劇場演出的「開始」是全場暗、大幕升起(在現代小劇場中較少見)、音樂或舞台上的燈光提示戲劇的開始,接著舞台上有事件發生,任何粗心的觀眾都可以意識到,戲劇已經開始。而在開房間計畫中,為何需要一張字條的特別提示?是因為在此處劇場已具有不同意義與潛能。
「劇」,英文名稱「drama」的古希臘字源(δρᾶμα)為「行動」(action);「場」,英文名稱「theatre」的古希臘字源(θέατρον)為「觀看用途的場所」(a place for viewing)。這樣的意義衍伸至今日我們所熟悉的劇場表演中,並沒有太大的改變。當然在後現代劇場中,已經出現許多挑戰「場」之界線的作品,這些實驗的意義是在於將劇場體驗擴展到另一個層次,也是凸顯觀眾主體性的一個嘗試。例如彼得・韓德克的《冒犯觀眾》或亞陶的殘酷劇場。
但「徹夜未眠」所欲指出的是,在選擇觀眾或演員的角度之前,我們先是面對面的兩個人。當觀眾不再是一個「群」,「自己」的面向更容易暴露,或說根本無處可逃,而劇場在此沒有一個開始的起點,字條所提示的正是這一點。當觀眾與演員一同進入一個處境,事件就「已經」開始。這時「場」不再只是一個觀看用途的場所,有處境在的地方「場」就存在,它從物質性的空間轉變為具有物質與精神雙重意義的場域。此時,「劇」中的行動不只發生在台上與演員身上,觀眾也在這個行動之中,事件是在動詞中展現的(德勒茲)(註三),於是觀眾不再只是觀眾,是「我」。
行動表現在哪裡?從事件開始一直陪伴在旁的、溫柔的帶領者,在一個時刻將我從與老者的相互凝視中帶走,突然手臂的力道與情緒改變,我被推入一個黑暗的小走廊。透過物理空間、力道強弱、情感之質變,我的精神狀態被改變了。我在黑暗空間中的摸索延續了那個被推入的戲劇瞬間,在那裏發生的是一個秘密,同樣的,別人在此延續的是什麼,我將永遠不會知道。而為何在沒有觀者的空間裡那個秘密可以發生?是因為演員的行動,也是因為我的行動。
一切即將結束時,被帶領著回到入住的樓層,夢中角色在電梯口等著,她並不急著離開我、離開處境,她向我點頭,像是在等待一個互相同意的瞬間。戲在何時結束了?是誰的決定?沒有明確的瞬間,較像是滑出了這個共同處境、夢的維度。夢、幻想或河床劇團所營造的這種戲劇體驗,它讓感受的自由度更大,如果我們在其中有所改變,那必須要歸功於透過身體行動促成的實際面向;同時還有透過處境轉換所促成的虛擬面向。
〈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的歌詞看起來或許像一首天真的情詩,但它卻道出了這種召喚處境、被處境召喚的潛力:「Whenever I want you all I have to do is dream」此時夢不是睡眠中的夢境,而是一種自願進入的處境,夢是私我的神話(榮格)(註四),但作為「劇」的夢則是可以與他人分享的處境,不需要有傳統劇場的要素,只要「入夢」就可以讓劇場發生。
也許我不能代表所有觀眾的意見,但在「徹夜未眠」的體驗中,確實地感受到不同於其他觀戲經驗的一種「療癒」過程,那些在白日生活裡被掩蓋、在睡眠中被夢的偽裝修飾的幽微冥思,此時都浮上來,並在「劇」結束後依然持續作用。這療癒的契機就在於對觀眾主體性的肯定,以及觀眾席和「場」之間隔閡的消失,當我與表演者同時是動者;當觀眾與演員在體驗上的區分不再絕對,這時的劇場具有雙向療癒的潛力。
行動從舞台上進入活著的任何一個時刻;場所從古希臘儀式劇場、黑盒子、鏡框式舞台中被解放,失去固定的物質樣貌,其用途也不再只是觀看,而是共同見證一個只存在當下的特殊事件。劇場現時、現場、不可重複的特質在此處的運用是非常珍貴的。在電梯口與夢中角色訣別,走到台南老爺行旅採光良好的窗邊,未眠,所以不能說是從夢中醒來,但那方才的我到底在哪裡呢?我想到的最接近的比喻大概就是大衛林區在影集《雙峰》中所創造的紅色房間(註五)。但因為見證的不可重複性,每位觀眾與演員一同見證的都會是獨特的事件。
七月四日到八日,在澳門舉辦的「劇場搏劇場」藝術節中,河床劇團將演出《開房間計畫:催眠》,如同「徹夜未眠」的形式,但當創造的場所改變時,又會是另一個全新的故事與見證了。
如果你也在那裡,你所見證的會是什麼呢?
註一|有關此想法與描述,請見梅洛龐蒂1945-1955年的課程紀錄針對夢的相關段落:Maurice Merleau-Ponty, Institution and Passivity-Course Notes from the College de Feance (1954-1955), Translated from French by Leonard Lawlor and Heath Massey, Northwestern University Press.
註二|美國導演 David Lynch 的電影中時常出現紅色帷幕的舞台,最為人所知的是電影《穆荷蘭大道》中深夜歌劇院的場景,女人畫著濃妝、在台上歌唱到死去,觀看這一切的女性角色為自己、為對方哭泣。在其影集作品《雙峰》(Twin Peaks)中,女主角在酒吧的玻璃看見自己的倒影,紅色帷幕的台上,女人正在唱一首溫柔的歌,女主角為自己哭泣。可以說那是一個代表女性角色的空間,不管寫實、非寫實,都時常傳達悲哀的氛圍,並伴隨觀看者的哭泣。
註三|有關德勒茲所提出的「事件」概念,散見在其眾多著作中,詳盡討論此概念的有:《The Fold, Leibniz and Baroque》、《Cinema I, II》與《Difference and Repetition》。
註四|這句話的意思,可參見《榮格自傳-回憶,夢,省思》(張老師文化),在榮格的一生中,可以看見一種潛意識活動發揮到極致的狀態。對榮格來說神話是集體潛意識的產物,而夢是潛意識存在、活動的地方,於是夢即是私我的神話。
註五|這個紅色房間有幾何的地板,由紅色帷幕圍起,連接了代表邪惡世界的「黑色小屋」(the black lodge)與代表光明世界的「白色小屋」(the white lodge),在這個非寫實空間裡,角色穿越時空與對方相會,而行動在此是以虛擬的方式存在,身體與意識不再需要為了生命的生存而保持警醒,是一種「無用」,但相對的卻可以沈入意義的世界,洞悉現實中無法觀照的事物,此時的「無用」卻是最「有用」的。而上述情況就如同在「徹夜未眠」中的體驗一般。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