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旅行:從遠方抵達一座火山,我們在尋找什麼?
每座火山都有自己的身世。
火山們生根的大陸遼闊,位於墨西哥的 El Chichon 火山,最近一次的噴發在 1982 年,此次的火山事件帶走了兩到三千人,並連帶影響往後數年的世界天氣現象。四〇年代,Paricutin 火山突兀地從一名農人的玉米田中拔地而出,是少數被人目擊新生的火山,新鮮的岩漿覆蓋了整座村莊,唯有一座老教堂奇蹟似的在災難裡生還。Pacaya 火山則頻繁出現火山活動,偶然的煙霧和輕微的噴發是瓜地馬拉首都的日常即景。
四年前在路途中相遇、一起搭便車的夥伴 L,半年前搬去墨西哥中部的 Colima 州做火山的田野調查。夏日正盛,我們約好在中美洲碰頭,漫無目的地沿著想像中火山活躍的經緯悠晃過來悠晃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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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從墨西哥邊境過渡到瓜地馬拉,就聽聞沉寂了一季火山噴發的消息。來到三座火山環繞的 A 鎮卻每天下雨。躲在下著烈雨的屋簷,分食一份炸薯條,慢條斯理的喝即溶咖啡,我問 L,用半年時間親近一座無所事事的火山,究竟在觀看什麼。「所有的測量,都是為了理解岩漿正在做什麼。」二氧化硫的濃度。岩石的溫度。火山噴發所產生的次聲波。火山群各自製造屬於自己的聲響。地質學的田野筆記標誌著地點、時間、尺寸、土壤顏色和質地,巨大而抽象的火山印象於是被解構成客觀而可以丈量的不同單位。
Colima 火山群大概一百年有一次大噴發,每座火山都不一樣。地面上巨大的火山其實是岩漿的表面作用。底層岩漿滾動,製造水蒸氣,一旦從火山口噴出,立即結凝成雲。岩漿百態成就一世紀又一世紀的火山歷史,就算如此,火山跟地震一樣,仍然難以預知。每座火山都有自己的身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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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來自薩爾瓦多的吧台手兼旅店主人總是要我先喝一口啤酒。抹一小撮鹽在易開罐口,舀一杓混合洋蔥辣椒碎酸甜醬的神祕黑色液體,就是一杯此地解宿醉的早晨特調。在便宜旅舍的頂樓眺望兩座遠遠並著肩的火山山峰,在山腳下吧台邊打聽火山瑣事,一個下午大約是這樣消磨掉的。吃著火山賞賜的飯,山腳下的人們或多或少和火山相關。
旅舍男主人說起火山有很多從容,每個無關緊要的登山故事都是百無聊賴的少年故事,離開他遍地是山的家鄉,去了萬事皆發生的美國,回頭卻還是落腳於處處賣登火山套裝的瓜地馬拉小鎮,反而一點爬山的慾望也沒有。火山變成每日引用次數最多的詞彙,高矮不一的火山價碼各自高低。山近了,又遠了。
兩人在北方的大陸相遇以前,旅舍女主人家住墨西哥 Colima 火山地帶,整個童年,沒能接近的山一直親切的長在手邊,那樣不經意的山景象和她一同去了遠方。今日舉家落定在兩座瓜國知名的火山旁,旅舍一年半載,流連的人們下山上山,火山於她,還是一個影像平面。想著有一天總要和四歲的女兒一起去爬第一次火山吧,山於是陳舊又新鮮起來。
火山腳下的恐怖故事是這樣的:晴日的一天,老老少少一起去火山健行,天氣驟變,沒有人下山。事件距離爬山的我們一個春天,「如何接近一座火山」,每個人的標準不一。春日以後,當地的女登山家寫了第一次登瓜地馬拉火山群指南,A 鎮上故事裡的山,顯然不在簡單的山行列裡。
遍地火山的大陸之於火山印象空白的小島,中美洲是一處想像中熟燙的異地,單就火山圖像形塑的片面語言滿是暗示和吸引。第一次要爬火山的人躊躊躇躇,一杯兩杯三杯,凌晨三點還東南西北。
L 和我決定上山的一大早被昨夜澆得濕濕的。與火山初次接觸的第一個半小時是兩棲類時間,隨便離開舊棲地,只得短時間內硬是長出新的未知的肺。背負著好幾公斤的水、乾糧、地墊和大量拼湊租借的高山衣物,人類的沒用皮膚既無法呼吸也不防寒。一起夜半喝酒的西班牙甜點師和廚子則像是各自偷睡了十二小時,腳灌氫氣,消失蹤影。澳洲人的登山標準不可盡信,略有人跡還需要兩手扶地的陡坡和溝壑,對 L 而言,是悉心而完備的山徑。
每一秒鐘都想放任自己滾下山坡。「摔下去應該也不會掉得太遠」,好心的澳洲火山學家補充。胸口裡有火苗一直在尖叫,人體裡百分之六十的水份卻一下子被抽換成水銀,每新踏出一步都要掐著自己意志的細脖子。腦海裡反覆播放著帶來讀的書裡關於森林物種的句子,「沒有人知道(森林裡)無肺蠑螈的肺是怎麼消失的。」(註 1)當然是火山燒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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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一座火山,為了垂直的接近旁邊另一座噴發旺盛的火山開口。兩步一吸,兩步一吐。休息。繼續找呼吸。休息。傳來遠方歡慶的城市是小小的落雷聲。腦子變得很乾淨,多餘的思緒自動從平滑的表面掉落。這樣重複三個循環之後,逐漸可以完全不考慮風景,把注意力的重心集中在腳踝,命令自己提起來、往前放,然後換另一個腳踝,重複一遍,再換腳,再重來。此時上方臨時休息站傳來的笑聲和歡呼,像一束一束串連的火種,逐漸燒成整圈營火。不會說西語真是太好了。只有一次一次在失語的狀態中重複自己,看著新的每一步被昨夜大雨打濕的泥土地,用力走到下一次有人在呼喚「 Taiwan ——」的休息所在。拍攝普通植物的照片是暫停的裂口,攝影變成難得的純物理性行為,不停下來按一次快門、吸一大口理所當然的氧氣,沒辦法活。前方好像有人在焚燒什麼,原來只是走著走進雲裡了。反覆七個小時後,山終於高得不行,水變成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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終於可以盡情放棄,把自己摔在地上,草草紮成營地,違反兩棲類的原則,再沒有任何時刻更希望皮膚能夠脫掉烤乾了。在底下幾公尺內核滾燙、誰也說不準完全不可能噴發的火山的尖端,每滴努力過的汗都冰得像燒紅的炭,一層一層把自己包裹起來,租來的羽毛大衣冷得直掉毛。只得睡得像善良的西班牙廚子和麵包師中間的吐司夾心,人厚極了變成小熊,夜裡要直起身喝水簡直不可得。黑色的帳棚沒有睡意,耳朵裡有雨聲,外面有人砍柴,分不清真實或者夢境的火山在噴發,岩漿近近地歌唱。
半夜三點醒來,攻頂一點也不重要了。起床只為了繞著營火端坐著喝熱可可,和懶散的同伴一起抽一點草,看軟軟的天色在霧氣裡舒服地變換。正面對著昨晚偷偷爆發的火山,才幾小時後就衰老成沒威脅感的老煙槍一個,偶爾清清喉嚨,漫出虛張聲色的白色灰色。沒看到紅色的岩漿也半點不心疼。還是跑著下山容易,地獄的斜角都變成歡樂的滑水道。火山腳下看見跟自己一天前一樣不安的人,只覺勞動過後的冰啤酒真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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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爬火山的人不需要其他忠告,只有一個:記得付五塊錢跟登山口的原住民媽媽租借她們仔細彩繪、打磨過的樹枝,再也沒有比這根手杖更環保更救命更值得當觀光客了。
最後的最後,可以的話,記得多帶一瓶溫柔的烈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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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1|出自《森林祕境:生物學家的自然觀察年誌》
【靠近一座火山】
靠近一座火山,有時看不見火山,有時火山無處不在,有時火山意義重大,有時火山什麼也不是。以火山作為介質,寫那些移動之間,繞著火山發生,可能跟火山也不盡相關的碎事與人。
【林君燁】
剛從住了三年的酒鬼城搬回島上。農曆年間被各方人馬問現在做什麼,還是回答不出是「 OO 的人 」。歡迎貼標籤,請洽:milugu20@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