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書報亭|因為我們必須存在,寫出非洲的聲音——《AWOTELE》
提到「非洲電影」,我們想到什麼?非洲的影像語彙是什麼?電影在非洲發生了什麼事,非洲在電影裡又提出什麼想像?
這些提問背後的答案大抵就是雜誌《AWOTELE》的創始初衷。創立於 2015 年,乘著非洲三大主要影展之勢:突尼西亞的迦太基電影節(Carthage Film Festival)、布吉納法索的瓦加杜古泛非洲電影電視節(Festival panafricain du cinéma et de la télévision de Ouagadougou)及舉辦在南非的德班國際電影節(Durban International Film Festival),這本英法雙語的泛非洲雜誌發跡於影展,並在影展期間販售曝光,打開它在非洲內外的知名度。2016 年起,雜誌創辦人克萊兒・迪奧歐(Claire Diao)創立發行公司 Sudu Connexion(中譯:Sudu 連結),《AWOTELE》因此成為旗下的編輯出刊業務。
Sudu Connexion 是間位在巴黎郊區龐坦(Pantin)的電影發行公司,官方網站上的公司簡介為:「泛非洲電影網絡」(The PanAfrican Film Network),「泛非洲」意指除了非洲本身,也將移民、散佈在各洲的非洲移民納入討論——非洲及其離散的電影,便是 Sudu Connexion 專注的對象。除了長短片的國際發行、版權買賣,Sudu Connexion 也將電影推廣給電影節、電視頻道,而《AWOTELE》便是網絡裡重要的發聲筒。
非洲電影在法國
除了英文版本,《AWOTELE》選擇以法文撰寫,並將發行總部設立在巴黎郊區並不是巧合。法國與非洲淵源深厚,1830 年侵略佔領阿爾及利亞之後,法蘭西第二殖民帝國快速擴張,殖民地遍布大片非洲大陸。北非的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先後被法國的控制,隨即也把塞內加爾、幾內亞、馬利、象牙海岸等十餘個中非國家納入勢力範圍。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殖民地獨立運動抬頭,非洲殖民地獨立運動在 1960 年達到高峰,法國在非洲的殖民統治因此宣告瓦解。然而,長時間統治下,法語成為很多非洲國家的通用語言,許多國家在獨立之後還是與法國保持密切聯繫,這驅使許多非洲移民移居法國、取得法國籍,非裔人口因此佔法國人口組成相當重要的比例。不難想像,一本引介、論述非洲電影的雜誌,雖然在非洲影展發跡,卻以法國作為發行據點,選擇在這個電影產業發展非常成熟的國家,取得說話的權利。
從非洲觀點出發,《AWOTELE》其中一個任務是讓世界對非洲有更細緻的認識與更開放的想像。迪奧歐在一次法國新聞的訪談中提到:「非洲的力量在於它的多元性。摩洛哥自 1944 年起在政治電影的創作上非常活躍;南非電影的活力則始因於國家電影與影像基金會的創立及創作補助的運作;更不用提奈及利亞的電影工業,奈萊塢的蓬勃發展程度僅在印度寶萊塢之後,每年出品的電影產量甚至超越美國好萊塢!」
而為了要讓這樣的創作熱流被西方世界看見,《AWOTELE》每雙週週二在法國第五電視台(TV5)報導非洲電影製作、發行的最新動向,期許最終,大眾不再以「非洲電影」理解非洲眾多國家的電影,而是以埃及、摩洛哥、奈及利亞等產出的影像,看見各地的電影風貌。
「我們必須存在」
《AWOTELE》每年出刊三期,自創刊以來來到第十期,儘管每期篇幅只有近四十頁(含英法雙語,因此實質內容僅有二十多頁),每期推出的主題皆切中非洲政治處境與電影產業的關聯。其中,2017 年二月出刊的第六期,從談論非洲的電影學校及非洲電影評論的位置討論「存在」,收錄的其一文章斗大的標題便寫著:「我們必須存在」。
以一個不曾去過非洲的局外人來說,認識非洲影像的方式限縮在「移民各大洲的非洲移民拍攝的電影」及「講述非洲移民故事的電影」,以法國為例,最知名的例子為曾獲 2014 凱薩獎最佳動畫片提名的《Aya de Yogoupon》(暫譯:住在象牙海岸的阿雅)及 2017 年上映的《La vie de chateau d’eau》(暫譯:巴黎黑人區),對於「在非洲當地製作拍攝的電影」的了解,則非常有限。然而,取得發言權的故事總是一再重複:以一個相對弱勢(不管是政治、經濟上的弱勢或是電影產業的弱勢)的地區來說,想要被看見、聽見,非常諷刺地,只能從「區域外」開始,區域外的位置建立了,區域內的種種才有被傳播的可能。
《AWOTELE》第六期的內容便是對這個現象的反思,首先從評論的角度思考「區域內」和「區域外」的關係——「評論或是書寫一部在非洲的大眾沒有辦法看到、或是好幾年之後才看到的電影,讓我們思考在非洲實踐評論的意義。」當一本聚焦「非洲電影」的雜誌裡頭談論的電影無法在非洲被看見,雜誌的意義是什麼?它的定位又將如何?--這是《AWOTELE》對於自身存在的詰問,也是一本雜誌誠實面對讀者的肺腑之言(註 1)。
電影院不普及是原因之一。近十年來在塞內加爾,因 DVD 和 VOD 的盛行,影院更是一間一間的關閉,雜誌裡評論的電影因此很難即時被讀者看見——如果評論書寫的電影,大眾都沒有辦法看到,評論的位置是什麼?身兼導演及評論的 Moussa Toure(註 2) 這麼回答:「身為評論,當我們面對的大眾沒有能力看到我們評論的電影,或是電影工作者們沒有能力讓大眾看到這些電影,我們需要一些能夠存在在大眾語言裡的口頭電影評論(critiques orales cinématrographiques),讓大家能夠在語言裡擁有它。尤其在非洲,我們是帶有圖像想像力的人民,當我們說話,我們便看到影像。」(註 3)從文化核心出發,讓大眾理解、感受電影語言。
雜誌創辦人迪奧歐為此焦點專題寫了篇文章,名為〈因為我們必須存在〉,則把這樣的提問拉到政治行動的層次。她說:「現今有越來越多的媒體管道,然而媒體寫作的品質卻越趨下降。我想要的,是在專業媒體寫作裡找到的一個舒服的位置,為非洲電影發聲。在今日,寫作之關於非洲電影,可以被視為是一個政治行為--是時候非洲為自己的藝術文化和電影辯護了。……的確,很多電影工作者沒有錢、沒有產業支撐,但依舊拍攝各式電影。是我們幫助自己的時候了,是我們自己讓自身存在。」(註 4)
下一步:用自己的方式學電影
本期《AWOTELE》也關注影像工作者的養成。大多數的非洲電影創作者先鋒皆在非洲以外接受影像訓練--法國的 La Fémis、美國的 UCLA 或者是俄羅斯的 VGIK 等,然而,他們也夢想著自己的同夥能在非洲接受完整電影訓練,或許,因完整教育體系的建立,也建立起新的、當地的影像觀。
在非洲,電影教育一直以來在系統化的建立上遇到諸多困難,「大多的影像創作者自學,在開始創作以前,則以影迷身分參與北非的諸多電影俱樂部(ciné-club)。」其面臨最大的難題便是洲內多個政權對於電影教育的漠視,幾個電影教育機構的建立皆以私人為名:如象牙海岸的阿比讓國家高等藝術及文化行動學院(National Supérieur des Arts et de l’Action Culturelle d’Abidjan)或者貝南的烏伊達電影學院(Institut Cinématographique de Ouidah)--相比之下,電視及通訊產業的發展成熟,獲得當地政府資金支持。
儘管系統化的電影教育缺乏,在馬達加斯加,T-movie 協會的成立提供點狀的學程,除了邀請各地專業影像工作者進行座談,也舉辦工作坊。協會創辦人及導演 Raymond Rajaonarivelo 在訪談中提到:「因為沒有電影學校,甚至連電影院都沒有,我們決定自己成立學程提供給想成為電影工作者或是攝影師的年輕人。」
他的理念和 Moussa Toure 的想法相同:「於此,我們將基礎建立在馬達加斯加文化之上。影像已經存植在我們的文化裡,因為馬達加斯加語本身是一個寓言性很高的語言,意思是影像乘載在語言裡,而且早就留植在祖先的血液裡。⋯⋯影像和魔法這兩個字,有同樣的字根和拼法,我們如何達到兩者的合一?而我們如何能跟其他非洲電影工作者的創作區分開來?我們想利用自己的影像,建立一個可被理解但全然馬達加斯加的宇宙。」(註 6)
為了讓他人看見,我們必須先讓自身存在。這是非洲電影,也是《AWOTELE》由衷的吶喊。以英法雙語書寫,在「區域外」取得穩妥的位置,讓「區域內」那些眾人未曾聽聞的故事,得以在屏幕和紙面上存在。
註 1|《AWOTELE》第六期,p.3 編輯室發言
註 2|Moussa Toure:曾執導《La Pirogue》(中譯:獨木舟),入選 2012 年坎城影展一種注目單元。
註 3~6|《AWOTELE》第六期,p.31、p.27、p.10、p.15
【電影書報亭】
電影播畢,總有人獨自回到書桌前,不斷重返、回溯自己與電影面對面的漆黑時刻,化而為文。從有電影開始,就有人渴望書寫電影、閱讀電影。街道書報亭架上一本本電影雜誌,一篇篇電影文字;我們帶著電影而來,觀影者和電影工作者在此相遇、衝撞、爭論、和解、別離。電影書報亭,是深愛電影者的精神聚場;在此處,則是以法國電影雜誌為主的系列介紹文字。
【許境洛】
出生台灣,法國巴黎第八大學電影研究所導演組在學生。曾執導短片《泥娃娃》,並參與法國、比利時共同製作影集《事實上…》(En Fait…)的拍攝和製片工作。大學念劇場燈光設計,所以貪心的時候也做劇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