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家蕩產,好孩子不要學:專訪覺醒音樂祭創辦人顏廷憲
「我其實是一個,會想跟人家保持一點距離的人。」出身自嘉義的顏廷憲,這麼解釋自己的個性,那距離不是對於情感的疏離,而是想在人情世故上抱持彈性。踩在音樂產業的尖上,顏廷憲沒有少年得志所帶來的傲氣,取而代之的是一份誠懇,他想的是如何營造臺灣音樂環境的共好。
訪談在一個氣候宜人的下午展開,我們坐在一間小會議室裡,坐在我對面的人是顏廷憲——覺醒音樂祭的策展人。他時而比劃著敘述的事物,時而托腮思考著。訪談前,我先行與他搭話幾句,是個腦筋動得快,講話也快的人。通常我還沒講完問題,他就已經講出了心裡的答案。
再只辦在嘉義,就不好玩了
日常的顏廷憲,常在自己的臉書頁面針貶時事,關切社會動向。這個面向,也照應到 Wake Up 音樂祭每年的 slogan 上頭,「覺醒未來」、「理想的島」,以及去年的「We Care!」而 2019 年,顏廷憲與團隊決定要來個更大的。
「如果我一直在嘉義辦,就沒有挑戰。我會覺得,不好玩了。」問起他是否覺得在嘉義碰到瓶頸,才想跳來台北辦音樂祭,他回答,「沒有瓶頸,一切都很順暢。但我覺得要有新的挑戰,要玩更大一點。」
十年累積,十年夏天——這是 Wake Up 預告十週年計畫的 slogan。2009 年,就讀嘉義高商高二的顏廷憲與其他夥伴,為了讓熱音社有演出場地,集結一群人在嘉義市的中正公園舉辦「起來音樂祭」,那是 Wake Up 覺醒音樂祭的最初雛形,當時沒有人會想到它會成為台灣標誌性的音樂祭。
邁向 Wake Up 覺醒音樂祭的第十年之際,團隊毅然橫跨濁水溪,在台北設立辦公室,為的是擴展覺醒品牌的一大步 —— 覺醒大暖音樂祭 Warm Up Festival。
移師台北的覺醒大暖音樂祭,異於嘉義夏天熱情活力的覺醒音樂祭,選擇在冬季舉辦,作為覺醒十週年的前哨站,不僅以圓山花博設為主場地,更與台北 9 個展演空間合作,同步於一月底的週末讓搖滾樂響徹台北的各個角落。
「Wake Up 的品牌,還有台灣的樂團 —— 我想要做的是這個。」顏廷憲當前的挑戰,固然是覺醒大暖祭,但他已眼著於更遠的方向,「一開始我會以亞洲為優先。等台北做完,我可能會直接去國外,或者再看看台灣有哪裡可以辦,如果沒有空間可以辦,我就會出國辦。」
他自信地說:「我們不只會在台灣發展,也可能會去外面以演唱會的形式推 Wake Up 、推台灣的音樂祭。」顏廷憲承認有邁向國外的野心,不一定要是 showcase 形式,可能是演唱會,或甚至直接弄個音樂節,「因為臺灣其實小小的,你可以發揮的空間很少。」版圖擴張,從自己的團隊開始。目前顏廷憲的覺醒團隊已擴大至近三十人,也在台北設立分公司,除了主理大暖祭事務,也隨時保持與嘉義團隊的聯繫與合作。
把整個生態養起來
十年來推動覺醒音樂祭,顏廷憲每個階段都在迎接新的挑戰。從最初只希望樂團能有更多表演機會的免費入場,到開始為音樂祭籌資金、宮廟成為投資股東,不但成功轉型為穩定售票活動,還成立了策展公司。他深知持續有音樂與現場發生的地方,才會有所謂創意匯聚的積累,2016 年覺醒團隊斥資百萬在嘉義成立音樂展演空間 ——傲頭厝 Our Town,正是顏廷憲與其團隊對此一思考的實踐。
「『傲頭厝』是 Wake Up 的終極目標。」談到 Wake Up 的使命,顏廷憲憶起自己過去玩團當吉他手的往事,當時一場名為「起來音樂祭」、也就是覺醒音樂祭前身的活動,就是一群嘉義的音樂人搞起來的。那場近似成果發表會的音樂活動會出現,最根本的原因就是沒有演出場地。
「那時所有的嘉義市高中音樂社團、樂團都有參一咖。我們弄這個弄了很多年,弄到 2016 年發現,有很多人開始聽音樂、參加音樂祭,去聽獨立樂團。這在 Wake Up 以前是很少的,可能不到幾十個在聽。現在是真的有一群,會買票、會幹嘛的。」
「我們就覺得,是時候要去解決這個問題了。所以才開『傲頭厝』,讓嘉義的音樂人有表演的空間,讓嘉義的樂迷有地方可以看表演。」彼時的傲頭厝是嘉義第一個音樂展演空間,現在的嘉義已經多了許多 Live House ,顏廷憲強調自己沒有想要通吃市場的想法,反倒希望與大家保持友好關係,共享成果與營造場景,「我們要把環境養起來,不是我們自己獨大,把市場都吃掉。應該要讓更多年輕人去做這件事情。」
這些展演空間當中,甚至還有覺醒團隊成員開的。成員一邊經營自己的 Live House,一邊替覺醒付出,顏廷憲並不考慮利益衝突,反倒給予更多資源:「Wake Up 的使命應該是這樣,不是來當什麼嘉義霸主。」
挑戰 S 級的音樂祭戰區!
而談起在台北舉辦大暖祭的甘苦,顏廷憲滔滔不絕地細數在首都辦音樂祭有多艱困,「在台北辦音樂祭,非常非常不容易。如果在嘉義辦音樂祭是 A 級,在台北就是 S 級。沒有個幾百萬、千萬的資本,千萬不要弄這個。」他想起那些花下去的錢:「很可怕,台北大暖祭的規模其實並沒有超過 Wake Up,但它花的錢卻超過 Wake Up 的一倍半以上。」超乎意料的成本,讓原本只是要為音樂祭十週年暖個身的顏廷憲嚇了一跳。
他歸納在台北辦音樂祭的困難點,在於台北的硬體、人力等各項支出都是過往的兩倍甚至三倍以上,加上場地周圍的居民相較之下不好應對處理,「台北以外有很多地方,可是台北場地其實很少。你可以想到的地方,戶外大概就是圓山、不然就大佳河濱公園。」顏廷憲坦承團隊本就有心理準備,音樂祭這件事情會吵到人是預料之內的挑戰,「在嘉義的地方比較大,那台北人口比較稠密,所以一定會吵到人。這一點,光是場地就是一個超級無敵大問題。」
「這就是為什麼台北很難辦音樂祭。這個真的沒事不要亂學,有可能會破產,甚至傾家蕩產。」他以勸世的口吻向大家循循善誘,「台北不是沒有音樂祭,台北很多音樂祭,超級多,但你會看到沒一個真的規模超大的音樂節,像簡單生活節那麼大的其實很少。沒有那麼多大型音樂節,就是因為它有我上述的各種條件。」
儘管在台北籌辦音樂祭困難重重,顏廷憲也沒打退堂鼓,問起他是否仍會持續在台北挑戰,他一派輕鬆地說:「先讓它每年都辦下去,至少維持現在的規模辦下去吧。其實我要的也不多,就只是辦下去這樣而已。」嘉義囡仔一派樂天的草根精神,在他身上觀察得到:「我可以推估它大概 2025 年前都可以辦下去。我會想先弄三年看看,至少這三年都會有。然後三年後,到下個階段,屆時我三十歲了,我再考慮要不要繼續辦。到時候也許會有不同想法。」總之他是這麼結論的:「我不曉得,也許繼續弄,或不弄,或者換個地方弄。」管它之後要弄不弄,都先弄了再說。
音樂祭與 Live House 的共生思考
覺醒音樂祭的特色之一,就是在音樂祭結束之際,販售隔年音樂祭的未來票,而這次大暖音樂祭,顏廷憲與團隊延續勇於挑戰不同的販售模式的慣性,推出史無前例的「展演空間加購票」。大暖祭一共與 Legacy、The Wall、Pipe、Revolver、ROXY VIBE、海邊的卡夫卡、小地方、小河岸、樂悠悠等 9 個展演空間合作售票,只要購買戶外票,就能再加購各場地的不同演出票券。
「大暖祭不是只有一張票玩到底,這是全世界很多地方都在玩 showcase 的音樂節模式,但我們開發了一個新的模式,我敢講搞不好是世界上第一個玩這個模式的團隊。你買一張戶外票,但你要看 A 你要加購,你要看 B 你要加購。」這背後的概念,源自於顏廷憲本身的 Live House 營運經驗:「你說,音樂祭會影響 Live House 生意嗎?我覺得會。」
「我自己開 Live House,我有非常強烈的感受。你在辦音樂祭的時候,附近的 Live House 幾乎都不用做生意了,你的客人都被搶光了,還能怎麼辦?實際上市場就是這樣。所以我會希望我辦的音樂祭,不要只有我們自己人很多,然後附近各個場館都不知道怎麼辦,我們不想要這樣。」
因此,大暖祭幾乎與台北絕大多數的 Live House 都合作了,在演出陣容的安排上,不同的場地有不同的合作模式,有的讓覺醒團隊安排,有的則讓 Live House 掛名大暖祭來自己規劃,顏廷憲逐一去跟每個展演空間談,保持各場館的特色與彈性。他尤其試圖多照顧收入比較不穩定的小型空間,「我們會盡量多排一點團進去小型場館那邊演,因為我希望他們至少有基本的收入,但我也從中間學到很有趣的事情。」他所說的「有趣的事情」,是認知到 Live House 最終仍只是載具,觀眾買不買票,關鍵點還是在內容。
這項發現成為顏廷憲口中來台北辦大暖祭最大的收穫。Live House 本身名氣或許有差,但最重要的還是今天是誰表演,夠大團、夠有票房的團,它就是塞得滿:「我坦白講有的 Live House 賣得不好,但我相信不是他們的問題,而是裡面排了什麼。」雖說如此,他也不認為該講票房不好的責任歸咎給樂團,「也不能夠怪團,你知道嗎?因為我們這次做這件事本身,不完全為了賺錢和市場,我們就是想試試看這樣做會怎麼樣,這是一個實驗。這是一個很大的城市的實驗。」
顏廷憲舉 9m88 票房秒殺和樂悠悠之口幾天內完售的例子,來證明這次大暖祭所有新嘗試的可行性,「我要證明一件事情,今天不是你辦一個音樂祭,其他 Live House 生意都不能做。我要證明是怎麼安排、怎麼去做市場區隔,我想要試看看我們這個實驗和想法,有沒有辦法成功。」說到底,他這個實驗仍不完全為了自己而做,心中想的還是建構台灣的音樂場景:「如果這種模式成功,我可以讓政府知道這件事情,把我得到的這些東西讓他們知道,那它可能未來就會影響金音獎或其他政府施政的方向。」
顏廷憲對這項實驗有所期待,這種把周邊一同帶起來的方式若能證明有其成功之道,或許就能對環境帶來更理想而有效的轉變,「我們就可以不要蓋那麼多場館,就是把精力放在內容上面,然後讓音樂人、讓音樂的作品做得更好,我們才能培養出更多可以把 Live House 唱滿的團。」
音樂,內容為王
站在音樂祭策展人的觀點,顏廷憲闡述音樂產業的刀口,應該是讓樂團自己有獲利能力。有好的內容,就有辦法生存,也間接有能力培養下一代、新一代的樂團,同時也不用擔心 Live House 沒有生意。但他認為,目前台灣音樂環境缺的東西,即是內容本身。
「我們有很多很多很有潛力、很優秀的音樂人,但是他們還沒有足夠的票房能力。所以我一直建議政府應該要多花錢在這些人身上,幫他們做好行銷,幫他們把 MV 拍好、把音樂作品做好。樂團的東西好,市場價值就高,去唱什麼場館都會賣得好。如果我們有預算、國家有想要花錢在音樂產業上面,就應該要朝向這個方向讓他們變強。」
目前唱得滿 Legacy 的樂團並非多數,在顏廷憲眼中,樂團圈呈現的 M 型化發展在 Live House 裡非常明顯,「『傲頭厝』在嘉義,嘉義給大家的印象不是很大的城市,但很多樂團都還是能秒殺。但也有那種很慘的,推了一整個月,甚至兩、三個月,還是只賣十幾二十張票,而且這種樂團才是大多數。」
雖然整體環境仍待持續改善,顏廷憲卻認為改變正在慢慢發生。他提到文化部近年來對音樂產業的努力,包括金音獎去年首度以評審團的制度呈現,成果受到外界肯定,走出了政府接地氣的一步。另一方面,近兩年樂迷之間口耳相傳、崛起的新樂團們,也有逐步撐起大型 Live House 完售票房的能力。他仍以輕鬆的心態看待本土音樂環境,不只自己要繼續弄,還要拉更多人進來一起弄,期待累積的量變,能夠真正帶來台灣音樂產業上的質變。
【專訪後記】
拍攝專訪照片時,我們來到基隆路上的天橋。
顏廷憲說,雖然台北已有了一個分公司,但尚未對這城市的日常生活熟稔。
我半開玩笑跟他推薦,「對面的通化夜市啊,是我心目中台北顏值最高的夜市。」
沒想到他竟回我,「真的嗎?但你不覺得人過了我這年紀,對異性的興趣就急速下降嗎?」
「好像是。」我附和他。
他一副篤定我會這樣回答,「是不是!」。
其實,我心底想的不是賀爾蒙下降這件事,而是二十七歲這個對搖滾樂有著重要意義的年紀,在他身上是否已經熟成。
等不及我消化完這件事,腦速轉動快的他,忽然間拋來一句震撼彈:「如果我請孫安佐來,你覺得會不會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