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二十世紀神經病——專訪黃大旺,失序的邊緣|《野 yeah》節錄
他有個化名叫姚奕凡,長大後自己取的。「因為我年輕的時候對自己的名字感到自卑。對,黃大旺是我的本名,到現在都還沒有人搞得清楚。」
眼前繫著腰包駝著背的男子在回憶裡跳躍、逃竄,斷句不停。記得太多又 loading 太快,一時半刻難說清楚。小時候他不只因為「黃大旺」三字被嘲笑,妥瑞氏症使然,時常發出怪聲,突然撞牆、在不適當的時間點說話;無人識此病的年代,藤條加霸凌組合成青春。即使現在被選為藝術創作者職業工會理事,「並不是因為我有什麼卓著的貢獻,而是名字比較刺眼。」我想打圓場,說不是吧。「對,就是這樣子被選上。」值得自卑的事,他語氣肯定。
黃大旺是聲音藝術家、行動藝術家,也做插畫、配樂、翻譯、劇場與電影演出,形容自己是「先天性表演者」,2015 年紀錄片《台北抽搐》以他為主角,他破天荒以被攝者身份拿下台北電影節評審團特別獎。黃大旺的演出總是脫離不了邊緣、瘋狂意象,取自歪斜的成長,身體也彷彿一路忍耐著鞭打與摔跌,至今仍站不直。
我丟棄的名字
閒暇時,黃大旺喜歡散步,一個人走。城市裡一條條長遠、安靜的住宅區小巷,讓他回想起唸書時期久居的日本,「大阪有些地方空氣裡瀰漫一種雞屎味,跟台北傳統市場一樣。」這般雞屎味的人世間,他最不需要就是那些只懂光明希望的歌:「到現在還在唱〈台北的天空〉、〈明天會更好〉,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所以我就想辦法把這些歌,唱到爛。」
拍攝第一站,我們相約艋舺公園,他說這裡是最像黃大旺的台北角落。行走在閒人好奇的目光間,他細數曾帶哪些國外藝術家拜訪,又在哪裡唱過卡拉 OK。時常回到這裡,是因為心有同歸於此的想像。「我老了以後,就會變成他們其中一份子。我也不會下棋也不會打牌也不會簽彩票,所以我可能就會在一個角落自言自語,冬天就被議員服務處用水柱潑水。」眼底一片蕭瑟,黃大旺受訪時習慣重複重點:「我會變成那種孤獨老人。老到這種程度的話,我會變成孤獨老人。」
那會害怕未來嗎?黃大旺受訪習慣之二,容易超展開:「不害怕未來的唯一途徑就是不要老。活到一個程度,要知道自己該那個⋯⋯為了地球的人類著想,像是群居動物一樣,像海豚或像獅子,上了年紀或身體有問題就離群脫隊,病弱的老的自己離開,形成一個小群體,慢慢死亡。」
《台北抽搐》裡,導演林婉玉試圖捕捉他的一路獨行,在補習班門外被「大人」輕視、求職求愛都很困難,因不被尊重而自覺下賤。黃大旺說自己一生孤鸞,六年定居日本時無人能訴說心事,關在房間內苦讀,筆記本寫滿與自己的對話。黃大旺與老弱共感,因為都身在離群的那一群,能理解活著就是拖累。又忍不住要為他們講話:「我一直覺得我跟這些人,距離其實並不遠。」
再找回曾經厭棄的名字,已是多年後。並不是那些頒獎台上的風光、越來越多的掌聲帶來自我認同,而是他一人在文字世界裡翻譯累積的安心感。實用如《商務英語不NG》,深入如大竹昭子《日本寫真50年》、藤原新也《東京漂流》、飯澤耕太郎《私寫真論》,或次文化風貌如溝口彰子《BL進化論》⋯⋯譯者簡歷一條條列出來,也是黃大旺承認「黃大旺」這三個字所行經的認同之路。
「翻譯一些比較厚、比較有份量的日文書之後,開始有些履歷出來。不是說講話比較大聲,而是說打出自己的招牌以後,看能不能夠先求個穩定的發展,步步為營。」無論腰彎得多低、負重多沉,有時候人只是需要一個站立的位置。
衝動作為一種反擊
「把自己一些不如人的地方,把它當成一種反擊的工具。」——黃大旺《台北抽搐》
「那卡西」一詞來自日文「流し」,形容歌者如水般流動在餐廳、夜總會間的表演型態。黃大旺的「黑狼那卡西」也在各種場地間移動,彷彿海嘯,一人也能捲起千堆雪,爆裂沖刷出日常生活裡不被看見的奇石怪岩。他脫衣大唱〈20世紀神經病〉,扮成《冰雪奇緣》艾莎對著雪寶唱〈My Heart Will Go On〉(足以讓所有小孩幻滅)、又在塑化劑風波中對大腳桶及桶後的女孩深情告白⋯⋯唱到一半可能衝出場外,一手算盤一手尖叫雞來遊行。
網路上流傳最廣是一首〈Final Countdown〉, 2012 年他和張又升組成「民国百年」以專輯《百戰天龍》獲奧地利 Ars Electronica 電子藝術節榮譽獎,領完獎後去到柏林 Mauerpark 假日市集,眾人圍觀下黃大旺恍若附魔,視音凖為無物,卻依然讓人覺得他完全在歌裡。他的手是鼓點、是貝斯也是吉他,下跪又晃頭,這樣脫離音樂所有標準、所有真善美的表演,就是他的表演。為什麼他能這麼野?根據黃大旺的說法,「就只是一種衝動。」
舞台下的黃大旺迷戀偶像現場,也是被其他偶像宅的衝動給感動。2005 年在秋葉原,他第一次感受偶像宅的「戰鬥舞」威力,2006 年在大阪心齋橋與 AKB48相遇,台上還是第一期,台下思春期青少年們的熱情已然滿溢,整齊劃一的動作與願力對黃大旺而言是「很大的震撼」,他從旁觀進入跳舞行列,熱血淋漓不為偶像:「當 AKB 家族它變成一種情感上的投資,我就抽離。我只是在偶像的現場表演,在台下表示出那種衝動。」
從前無法抑止抽搐與發聲,現在他把原發自體內的衝動作為表演,並試著收納與駕馭:「(這是)一種身體的衝動,可以透過舞蹈的動作或是武功的套路展示,其實都是把你的破壞力透過一種世間講好的、規訓好的動作,讓它有個合適的 damage,在這些操演裡,人家又可以看到你的功夫。」
黃大旺的「功夫」就建立在這般接近失序、又依然有穩定批判力道的邊界。之所以好笑,是因為他在輕浮走音的表演埋藏深切貼合現實的矛盾。例如〈大腳桶〉以宅男對女孩的迷戀出發,後段展開塑化劑風波引發的掙扎,他呈現所有人在慾望與道德間的拉扯。
大腳桶 初戀般的金桔檸檬
像我這種宅男 是不是能夠坦然接受那
大腳桶 一股冰涼在我心中
什麼時候我才能正大光明地開口跟你說
看到了你我心裏就覺得 「萌え~(好萌)」/
大腳桶 雖然大家都怕塑化劑
可是我不在乎我會縮短五公分還是長出什麼
大腳桶 因為你讓我整個萌起來
我喝到的是什麼 都已經不再重要——〈大腳桶〉,改編自初音未來〈Melt〉
「我的出發點就是,想要盡情的唱歌吧?當然會有人覺得我很突兀、很可笑,可是我至少就是能夠在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的情況下,把想要呈現的,給我三分鐘到五分鐘的時間,把這些東西全部呈現出來。」
黃大旺完整專訪+小北百貨現場攝影採集,只在《野 yea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