敗選的事｜敗選那晚，有人渺小，有人買一簍橘子 ft. 李桐豪

作者李桐豪

日期17.03.2024

四年一度的總統、立委選舉周期重疊奧運，地方縣市首長選舉重疊世足，台灣並非體育強國，然而每一場選舉情勢的精彩刺激完全不亞於國際球賽。

無論是聲淚俱下的造勢晚會，還是慷慨激昂的政見發表，每一次選舉，每一個候選人都企圖把每一次公開發言包裝成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陳水扁是三級貧戶力爭上游、韓國瑜是賣菜郎靠一瓶礦泉水，一碗滷肉飯逆襲人生、柯文哲是白袍怪醫對抗黨國權貴，無論人設是否崩壞，劇情是否變調，勝選者堅持到底、逆境襲擊，成為至尊站上華山之巔，其際遇永遠是最激勵人心的勵志故事，然而敗選者摔落絕情幽谷，雪中無人送炭，心境的百轉千迴也是精彩的不得了的人性大戲。

發現自己好細小

在周刊當人物記者，寫的第一場選舉人物採訪是 2014 年連勝文競逐台北市長，對決柯文哲。其時，選戰的廝殺除了馬路，也新開了網路戰場，彷彿已知用火，PTT 上的鄉民發現用迷因梗圖將連勝文打壓成一個聞腋青年或一隻神豬是多麼愉快的一件事。自己在某個飯局見過連勝文本人，謙讓有禮，客氣，與網上傲慢的權貴形象大相徑庭。

飯局上，旁人為即將來到的電視辯論獻策，「勝文，你要激怒柯文哲，他一生氣就亂講話了。」「勝文，做你自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跟馬英九做切割就對了」「勝文，你要訴諸感性。」他咧嘴笑了：「有啊，蔡委員（蔡正元）要我在演講上想像和市民談戀愛，呵呵。」在場的人喊這個四十五歲的男人「勝文」或「勝文小老弟」，親熱口氣如喜宴上喊一個親戚的孩子，誰都鼓勵他做自己，可誰也都要他乖乖聽話。

那場選戰中，他在每場公開活動中努力地握每一雙選民的手，腰彎得比誰都低，眼神比誰都還懇切，種種努力無非是洗刷鄉民的污名，然而開票結果證明他失敗了。下午 4 點開票結束，支持者陸續湧入競選總部，坐在人行道看轉播，投影螢幕上比數漸漸拉開，至下午 5 點已落後十萬票，支持者坐在塑膠椅子上如坐在醫院候診室一樣茫然。他來了，臉色很難看，簡直像是吃壞東西那樣，他緊扣著妻子的手走下車，媒體湧上，夫妻被人潮沖散，他連忙回頭問：「怎麼了，有人推倒妳嗎？」

眼看大勢已去，台北市票才開一半，他便發表落選感言：「我們也許輸了一場戰役，但是我們沒有輸了整個戰爭，未來還有更艱鉅的挑戰在我們前面，我們必須要更努力地爭取所有人來認同我們理念與價值，我們繼續奮鬥，我想，青山常在、綠水長流，我們大家後會有期，謝謝大家，感謝大家。」他若有所思，一度口誤說成「輸了戰爭，沒有輸了戰役」，旁邊年輕人相視一笑，一二三齊聲高喊著「連勝文選總統」，他企圖離開現場。

媒體再度湧上去擋住他的去路，沒有叔叔伯伯開道，195 公分的大個兒陷在人群中無法脫困，不知為何，當下覺得他太像《神隱少女》湯婆婆的兒子，這一回做了自己。之後，才發現自己好細小。

冬夜裡的橘子

四年後，對決怪醫的是丁守中，參選台北市長是他畢生志願，4 度參加國民黨黨內初選，終於在第 5 次成功參選，那年，因為公投綁大選，演變成一邊開票，一邊投票的怪現狀。開票當晚 7 點，競選總部人潮湧入 4、500 人，電視投影布幕上台北市市選戰柯文哲 PK 丁守中是 41 萬 1776 票比 41 萬 0035 票，支持者們都嗨了。人潮愈來愈多了，〈國家〉〈梅花〉等愛國淨化歌曲一首接一首歡唱起來，彷彿是約定好的 dress code，支持者一律搖著青天白日旗，搭計程車趕來的施孝榮帶動，唱著愛國歌曲。晚上 9 點，42 萬 4420 票比 42 萬 897 票，差 500 票就趕上了、差 300 票就趕上了，電視牆上林佳龍、陳其邁⋯⋯紛紛落敗，鄉村包圍城市，就只差台北市了，總部播放著競選歌曲〈台北的未來在手中〉，這一刻，他幾乎要將台北市握在手中了。

與此同時，他在競選總部裡面的小房間，等了 24 年，就等這一天。一群神祕的西裝男人進進出出，門縫裡，男人時而面露詭祕微笑，時而臉色凝重，見我們靠近了，連忙把門關上。票數卡住了，柯文哲對丁守中，51 萬 3385 比 51 萬 1801，晚上 10 點 21 分，一度，丁守中還領先 400 票，還有兩百多個開票所還沒開票，選情膠著，沒有人見過這樣的狀況，〈梅花〉唱了三輪，主持人辭窮了，只好借用民進黨的競選口號：「逆轉勝！逆轉勝！」後台記者哀嚎：「拜託丁守中贏，我不想改稿了，形容詞全部要換掉。」

真的是中華民國史上最漫長的一場選舉了，從下午 4 點開始，原本興奮是一秒接著一秒，隨即疲憊變成一個小時累計一個小時，隔天清晨 2 點 29 分，只剩 10 個票所未開票，差距不到兩千票，關在小房間的男主角終於走出來了，戲棚下站久了，終於上了台鐵青著一張臉：「這次選舉存在太多重大違法事情，台北巿是唯一操作棄保的地方，在昨晚 7 時 46 分時才投完票！」他強烈質疑中選會與台北巿合謀操作棄保效應，決定提出「選舉無效」之訴。

整個晚上，他就只有這樣一段話，隨即轉身下台，凌晨 3 點鐘，漫長的戰役煎熬了一整夜，聲音如此疲倦，連要造反都沒體力了，原本有支持者喊要包圍中選會，最後，僅有一人到場。人潮漸漸散去，只有舞台大掛報上的丁守中笑咪咪看著這一切，一度領先 8 百票，24 年等待的台北一度握在手中，到底還是錯過了。

丁守中提出選舉無效訴訟，票卻愈驗愈少，再有委屈只有默默吞下，「選舉的秘密是票多的贏，票少的輸」，韓院長當年的名言是幹話，也是殘忍無比的真理。

然而地方選舉歷史上，也是謝龍介參加台南市議員選舉，得到 3424 票卻輸給陳亭妃 2590 票的悲劇，理由是當年有所謂「婦女保障名額」，明明我選這麼努力，明明我票多，為什麼我還是輸了，天下豈有此理？無法接受事實的他，冬夜裡驅車前往海邊，見路邊有小發財車亮著燈橘子，買了一整簍，一邊問自己為什麼，一邊吃著橘子，愈吃嘴巴愈酸澀，愈吃心愈寒，敗選的滋味就是橘子的滋味，這味道，他終身難忘。

不哭

選舉關乎權勢地位，競逐者患得患失，公開場合真情流露，哭哭啼啼全然可以理解。馬英九哭，柯文哲哭，宋楚瑜哭，然而蔡英文幾乎不哭，即便是 10 年選市長輸給朱立倫， 12 年選總統輸給馬英九，她也不哭的。幕僚 L 抱怨地說，老闆的情緒曲線永遠是平的，明明他稿子寫得很感性，但老闆永遠把稿子念得很平穩。

L 說，他跟在老闆身邊這麼久，只有兩次看她把情緒都寫在臉上。一次是參謀總長沈一鳴上將出事，她去探望沈媽媽，「一次是 12 年還 16 年的黨工感謝大會，我忘了是哪個場合了，她本來是在台上調侃著幫她開車的司機饅頭先生。饅頭開的是公家車，饅頭每天把她載回家以後，就把車開回黨部，再開自己的車回家，她本來是笑著講這件事，但講著講著突然哽咽了，嚥了一下口水，平復一下情緒，再若無其事地說下去。」

那就是蔡英文。L 說 2010 年，蔡英文選新北市長，開始選得不錯，民調都領先，但連勝文替某政治人物站台被開了一槍，情勢逆轉，幕僚們知道事情不妙了。開票當天，L 和同事們在中央黨部看開票，情緒非常疲倦，老闆來了，劈頭就說：「欸，你們幾個大男生，臭著一張臉幹嘛，來我們現在趕快來討論，我們等一下怎麼跟。」L 說，旁人的情緒還很濃烈，但她已經抽離了，12 年選輸馬英九那一次也是這樣，當年，L 負責寫敗選感言，開票的傍晚，他跟同事在小英基金會看開票，愈看心情愈不好，鬱卒的同事相繼離開，只剩下要寫敗選感言的他獨自在房間，「差不多 6 點的時候，老闆出現了，她把我們叫去開會，大家都愁雲慘霧，只有她以一個超冷靜的狀態分配著工作事項，好像是別人在選舉，她是總幹事一樣。她就在那邊調指示，我們等一下出去跟人家講話，不能讓他們懷憂喪氣，不能讓力量散掉，要讓他們四年後仍要懷抱著希望。」

當晚發生的事，大家都知道了，網路上仍可以找到影片，當天飄著雨，蕭美琴哭，邱議瑩哭，吳思瑤哭，台下的支持者也哭，唯有她鎮定地說：「今天晚上，我相信大家心裡都很難過；如果你心裡真的很難過，就讓它發泄出來。你可以哭泣，但不要泄氣。你可以悲傷，但是不要放棄。因為明天起來，我們要像過去四年一樣的勇敢，心裡充滿着希望。因為，我們必須勇敢地扛起這個國家的責任，我們必須樂觀地，繼續為台灣這塊土地打拚。無論我們在哪個位置上，這個國家，都需要我們繼續愛她、呵護她。各位親愛的台灣人民，有一天，我們會再回來，我們不會放棄。在 2012 年的這一天，支持民進黨，支持蔡英文，我相信是一件驕傲的事。我們擡起頭，堅強勇敢的走下去。謝謝大家，我的心會永遠跟台灣人民站在一起。」

更後來的事，我們都也知道了，這個一再敗選的人將在四年後與八年後贏得總統選舉，並將她的高人氣轉嫁給賴清德蕭美琴，讓民進黨三度執政。

想要贏，就得知道怎麼輸，一如她在敗選感言說的「可以哭泣，但不要泄氣。可以悲傷，但是不要放棄」，面對逆境，永不言敗，這是敗選蔡英文教我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