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直面「存在」,重估價值——《源泉》(上)
《源泉》由一道尖銳的問題成形:我們比較需要個人主義,還是利他主義?原著小說家艾茵.蘭德(Ayn Rand)歷經俄國革命,12 歲目睹家產充公,近十年折磨後,21 歲抵達美國。38 歲的她寫出《源泉》獲得出版,這道問題便從那時起,被拋諸人世。舞台劇改編緊貼小說劇情與架構,省去文字敘述中,角色狀態的描述、事件鋪陳與收尾,高速串連各場景的核心,將中文近 1000 頁的小說濃縮至四小時的劇場。
暫且不論該問題前提的適當性,全劇從成功、極端的矛盾現象裡,產生出辯論的迫切需求。戲開場洛克以巨大、沉悶的敲擊迎接觀眾,宣示其不討好、震撼、與無法忽視的存在。故事從時間切入第一則問題:當吉丁與洛克以不同方法結束大學學業,前者進入首屈一指的建築事務所、後者到落寞的麥卡隆事務所求道;年紀相近的他們,誰能獲得更好未來?劇情的懸疑向觀眾拋出第一道提問。吉丁在往後並未成為洛克的對手,但時間之初,獲得的名聲與成就的速度似乎是主要競爭項目,帶給觀眾焦慮與期待。但在洛克眼裡,這始終不成一道命題。個人主義對利他主義在此第一次交手,敘事自有限人生開場,卻在它的敘事裡,默默超越了時間。
當吉丁與洛克在第一章的左右舞台進行辯論,吉丁太太閒適地橫在中間,文字下的關係在這段對話中間具體呈現。吉丁太太代表所有社會中的模糊面孔,故事為能凸顯不同角色性格,將不具備相關特質的一切扣上醜的帽子,壓縮進吉丁太太身上。當第四章《旗幟》即將倒塌之際,社長華納德同時憎恨與倚賴的對象,實際上是無數的吉丁太太:她是路邊公然張開雙腿的女子、成天在公園喝啤酒的男人、黃臉缺牙的女人、計程車司機。這些缺乏「原創能力」的角色作為墊腳石成就故事的辯證,被貶低至「不值得成為人」的地位。身為代言人,當洛克的慈善之家專案遭改建、炸毀,投影幕升起,毀滅的背後,仍存在一個喝茶、閒適的吉丁太太。從開場的舞台中央到最後退居角落,她更顯現出自身的恐怖與巨大。
利他主義的光譜極端是評論家托伊。此派系的兩家庭,是托伊與女兒凱蒂、吉丁與其媽媽。若對這四人進行光譜式的歸納,可得出「托伊——吉丁太太——凱蒂——吉丁」的強度順序。托伊是利他主義的主導者,以辨認、分配人性的渴望、依賴為志業,掌握最大的話語權。吉丁太太與凱蒂則在嚴格意義上屬於同一種人。從年少軟爛、相信他人的狀態,過著體貼又易受傷的生活,到通情達理的中年,漸能辨認殘忍、自我保護。凱蒂所走的是一條成為吉丁太太的路。吉丁本人則是徹底接收者,置身遊戲做為容器,無法看清與承認現實。時間最後淘汰過時的載體,思想成為唯一抗衡的武器。無論爭論最終哪方勝出,托伊、洛克都是也在故事時間與現實時間雙雙存活的人。
當吉丁從故事退位,托伊出場,做為洛克的主要對手取而代之,故事便漸漸取消了時間。傳統戲劇結構裡,時間總踩在故事施力重心,祂製造傷害,揭開所有解答。《伊底帕斯王》的希臘悲劇傳統開始,到易卜生、契訶夫、亞瑟米勒,多數以角色人格作敘事依據之劇本,仍以時間為主要素材。由於人生單一、線性、不可逆反的性質,使個人選擇產生矛盾,同一人格無法全知地洞見所有時刻,因此在某個時間點,先行傷害了自己。等時機來臨,僅能全力擁抱痛苦,藉由吞下傷害,來證明在時間的摧殘底下,自己仍是沒有分裂、沒有背叛的完整之人。
吉丁是《源泉》裡唯一仍被此架構吞噬者。當托伊在法庭上審判洛克及神殿,定讞他否定人本身價值的重罪,故事便不再關於時間。往後篇幅中,所有事件皆以纏繞之姿態重複此辯論,像審判事件的孿生複製品,意圖衝撞出其他結果。所有劇情都是那幅舞台畫面的重新啟動:在法庭上,托伊與凱蒂佔據工作桌兩端,上方懸著洛克受審的特寫,他的表情由絕望轉至驕傲,「我沒有意見」,到平靜與從容,吉丁蜷縮在右舞台邊緣,多明尼卡死守麥克風,進行絕望的發聲。複雜關係在此清楚道盡:為大眾聲浪包夾的理想主義、隸屬邊陲的跟風者、獨立於大眾卻無力扳回一城的辯護人。戲劇張力由個人生命提升自價值的辯證,時間僅能成為這場辯論的渣滓,像賽車的汽油、手榴彈爆炸的殘骸,因主要事件之巨大,它不可或缺,將也無人直視。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