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話|直面「存在」,重估價值——《源泉》(下)

對話|直面「存在」,重估價值——《源泉》(下)

作者張敦智
日期05.06.2017

若時間已從敘事被拋遠,那麼詮釋人物價值與關係,便成為理解《源泉》的主要任務。上文針對托伊為首的利他主義陣營進行詮釋,而另一方面,與托伊相似的華納德及妻子多明尼卡,則在戲裡體現更複雜的狀態。

兩人相同處在於對外在個體完整、一致性的著迷,以及同時對自身內在一致性的不信任與殘害。出身清寒的華納德,透過與托伊相似手法取得在報界的成功。他在與托伊的辯論中分析自己的成功策略:「嘲弄名人,同時吹捧他們,滿足讀者們的雙重慾望,就像進到別人家裡參觀卻不用脫鞋。」但當他取得聲望,其駕馭的怪獸《旗幟》卻無法為其自身而戰。小說結尾華納德沒有自殺,他拱手讓出《旗幟》,獨自在街頭感受人生的失敗與空無。而舞台劇末的槍響,華納德死亡與否並不是一項重要的懸疑,無論他是否對自己開槍,他在精神意義上的永遠死亡皆成定局。自殺是對自我的徹底否認與銷毀,存活則是場離開自己的流亡。群眾始終自成一格。在全戲高密度價值辯證下,劇末對多明尼卡與洛克的報導,成為少數難以詮釋的文字:「兩人姦情,震驚社會」、「她的偷情對象是一名炸彈客」道德煽動的字眼覆蓋一切。這種唾手可得的理解,正是面對廣茅得令人害怕的世界時,小說中(現實裡?)大多數群眾選擇的理解方式。

多明尼卡是一張個體完整性的濾鏡,只有對個人精神、價值全然忠誠者,才能穿越其屏障而被感受。影像從色階上驗證了此一價值關係,當她對洛克全然臣服、享受強烈碰撞之性愛,影像以單色調呈現感受之純粹;而雕像製作過程裡,影像則由主色暈出額外兩三種偏差,作為次崇高的精神體現;彩色影像呈現世俗狀態,代表敘事者之憐憫、嘲諷、與推崇。此人物性格同時使多明尼卡退化為全劇最接近「物」之存在,雖獨立而不能掌握其生命。兼具世俗崇拜之美與獨立精神的她,僅能在利他主義與個人精神來回掙扎,最後「生理女性」成為大於一切的桎梏,需要被強暴、被佔有才覺得感激。精神操守接近尼采「超人」的狀態後,蘭德世界裡,卻有個過時、且更巨大的牢籠。

以建築做載體的《源泉》,雖然僅花六週緊密排練,舞台設計的討論卻長達一年。在《表演藝術》2017 年 5 月號訪談〈用現代性的觀看方式探索創作的價值〉中,導演提到「維斯維爾德想把舞台幻化為一個『製造意念的工業空間』。」因此技術人員亦皆身著西裝,在透明的側台落地窗後操作一切。全劇場景在元素上呼應了洛克的價值。小說提到,建築是一門「創造空間」的學問,不斷流動、切換的舞台空間正體現思想的無盡可能。「創造」也成為表演的一部份,舞台前元的木構與暴露的鋼索、還有場景間模糊的界線,使一切皆處於可被人所改變、再造的狀態。



兩處台詞與中譯小說的出入值得一提。第一,劇末托伊對潦倒的吉丁說教時,他說「權力的關鍵在於靈魂」,此台詞在小說中則是「要靠『思想』去控制。」「靈魂」與「思想」兩者在不同用詞上並未形成歧異,恰巧形成更完整的詮釋。第二,華納德與洛克敘述童年撿貓的場景,台詞「牠太純潔,無法想像世間的醜惡」,在小說中則是「牠沒有能力去相信世間的醜惡」。在前後脈絡中,華納德藉此貓來讚譽洛克的性格,因此此差異也是巧妙、且服務原著的細節改編。

回到《源泉》之哲學立場,其對大眾的厭惡,在奧德嘉(Jose Ortega Y Gasset)《群眾的反叛》中有兼歷史與社會面向的說明。當中世紀貴族階級消亡,人民地位升高,這原是值得慶祝的事。然而歐洲人口近兩世紀增加了400%,認為自己應主宰一切、獲得解放的人數量大增,「新的領導階層」獲得史上全新的崇高地位。當自由與人權觀念擴張,他們變得懶散,並愈加發現自己的「絕對正確」,這種不思考的,甚至被視為彌足珍貴的。僅藉愛、認同、與互助延續存在,不就事實進行辨析與修正,正是《源泉》所致力抨擊的利他主義。

然而「利他主義」與「利他」實際上是兩種不同命題。《源泉》透過尖銳地假設,將利他行為與個人價值推至極端,藉此發出不可忽視的提問。劇終的辯論裡,洛克說「慈善、利他、模仿,世界用這些東西取代獨一無二的『能力』。」此陳述只有在托伊這樣的角色才能成立。因為事實上,迫害洛克者是將「利他」無條件擺至第一順位,甚至作攻擊手段的行為,這是利他主義的本質。然而「利他」是無辜的,它在哲學上與「個人價值」不相矛盾。透過利他主義與個人主義,都能達到利他效果,但個人主義的道路更加漫長。它涉及想像力,如何藉由知識使個人發現,自己與一個更廣大的世界息息相關,是一項艱鉅的任務與挑戰。相反地,利他主義想以利他行為換取一切,包括一生的認同與安全感,這種捷徑與安逸,才是墮落的原因。品德教育之所以醜惡正來自它隔絕外在流動,在泡泡裡將自己奉為圭臬的態度。

因此《源泉》作為小說、戲劇,其成功在於對事件、現象的提取與觀察,從之建立起一幅實際存在、因此受容易受觀眾信服的極端價值。導演伊沃.凡.霍夫(Ivo van Hove)更透過劇場進一步證明,所有意義與詮釋,都存在經驗與關係之中。它是流暢、說故事的劇場,從聲音、視覺、到表演,所有元素並不延伸,而是像電鑽重複深掘同一組人物的關係。角色連說教本身也是尖銳的,說教的需求先於說教行動被創造出來。當它這樣的故事從小說被搬演至舞台上,便實際形成一塊迫切需要辯論的場域。思想的兩面性被攤開來,所有價值都兼具傷害與破壞,那麼愛、利他作為一種價值也將被強制停止,戲劇懸置起時間,所有人須優先處理如何在世界上自處,這樣根本、哲學(攸關形上學、倫理學、與知識論),而切身相關的問題。


【對話】
作品、現實、個人、與理論間,存在密不可分的互動。對核心概念強的作品進行精讀、對核心概念弱的作品進行偏讀,並視為特定文化現象詮釋,可以加深不同場域間的關係。此為本專欄寫作之目的,也做為作者自身創作理想方向的追尋路途。


【張敦智】
「Frank 是對的──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一顆星星。一顆代表自己誠實的星星。我們花了一輩子在黑夜中想抓住它,但是他一旦熄滅,就永遠不再閃亮了。我不認為他會跑多遠。他大概只是想自己一個人,看著他的星星熄滅。」──Arthur Miller《All My Sons》。

希望我的星星可以燒久一點。國立臺灣大學戲劇系,1993 年生,天蠍座,台中人。

#個人主義 #利他主義 #艾茵.蘭德 #源泉 #劇場

BIOS 通訊,佛系電子報

撰稿張敦智
圖片提供國家兩廳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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