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場迴圈|2017 藝穗節《送餅乾》,「群」中的「一」
一年一度的藝穗節已經展開,從第一屆時藝穗節就引起了我的關注,雖然團隊一半以上是素人或學生,但憑感覺挑選、加上一點運氣,總是能看見令人眼睛一亮的小戲。它們像是未經雕琢的璞玉,有著大膽的嘗試或大劇團通常不便觸碰的議題與形式,讓平時不看戲的觀眾樂於接觸,也讓時常看戲的觀眾看見跳脫預期的作品。這次想分享的是一齣小戲《送餅乾》,取材自香港社會事件,劇本結構雖簡單,但關於「人」、「情」卻表現豐富。
來自澳門的編劇、演員馬慧妍在第六屆足跡小劇場演書節首次發表與演出《送餅乾》,啟發她寫作的是一則香港的新聞,當時一度成為粵語世界的大頭條,其實事情很簡單,就是一位七旬老伯在家待不住,用假證件隱藏年齡當保全當了六年,被抓到以後引起沸沸揚揚的討論。法官判坐牢七個月。其妻子發言道法官不近人情、不懂基層生活,群眾或為他打抱不平、或認為判得公正,但自始自終,我們沒有從老伯口中知道一點他的心情。
開場時,透過在老翁家門口的社工羅小姐,我們對老翁的遭遇略知一二,而此時判決似乎還沒下來。羅小姐帶著民眾送來的餅乾來探望老翁,光是這簡單的場景,我們已經對門的另外一邊有無盡想像,無奈的是,我們與羅小姐一同等到天都黑了,老翁還是不開門。他是什麼樣的人呢?他為什麼不開門?從來沒有對路上任何一個七旬老翁多瞧過一眼的觀眾突然因此對門後的老翁充滿好奇,黯黯無光的小人物突然成了舞台上的主角,而且我們還未看見他!
在形塑老翁事件的同時,我們也得以一窺羅小姐的社工生活;在期待老翁開門的同時,我們又不知道將在現實生活中如何面對他。新聞中,老翁的妻子舉證歷歷,他可不是為了錢而假造證件,不過就是閒不住,身體也不好了,去坐牢不知道會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但在法律之前人人平等,不管是八十歲、九十歲、一百歲,都是要坐牢的。如果你是法官,你會如何判?
等不到開門的羅小姐走了,我們等待的老翁要出現了,誰知道門的另一邊還有另一扇門,老翁躲在廁所裡,而出現在觀眾面前的是老翁之妻。與羅小姐有著不一樣的無奈,但同樣擺在眼前的是一扇不願開啟的門。其實我們對這情況不算陌生,這一扇扇門就像是從家庭結構到社會結構,一旦因為常理或法律而使個人殊異的、複雜的情理緣由受到壓抑,多數人選擇的是以沈默對抗一切。
小至家人鬧彆扭、大至罪責刑罰,在「群」裡面,「一」總是在追求自己的存在空間,但群裡面大部份時候沒有「因為」、只有「所以」,而其中不見光的是現代社會的一種歇斯底里。治癒之可能連同語言一同消失,主角無法言說,於是外界無從瞭解其問題,但主角並非無法言說,而是不願言說。在失去語言之前,必須先擁有語言。老翁之妻和社工羅小姐的「說」對比著老翁的「不說」,讓善意、惡意的言語極盡發揮,卻道不出老翁此時的心情。
也許我們從台詞中、從舞台佈置裡得到了一些關於老翁的訊息,但那只是一片麟角、一個面向,而那些送餅乾的、那位判刑的法官都只是看到了老翁的某一個面向,他們所知不比新聞報導多多少,但老翁本人的處境是否是永遠不能接近的真實?卻也不完全是。
透過戲劇、透過言說,在日常隱而不顯的議題、無法被清楚定義的感覺都能找到可能出口。原始事件中報導裡的老翁或許不在這齣戲裡,但某個社工、某個小姐、某個老翁、某個老婦卻躍然台上而被看見。此時觀眾沒辦法像看報、看新聞一般對這些人物品頭論足,也不再能輕鬆「判」其命運,因為意識到他們與我們的相似,因為意識到我們在「群」中同樣可能遭逢類似命運。透過戲劇,至少在一些時刻,創作者與觀眾有了感同身受的可能,我們永不會獲得答案,但這樣在社會和諧與個人處境之間的衝擊則是必須被呈現的。
【劇場迴圈】
法國哲學家 Henri Berggson 在他著名的記憶理論中描述一種「記憶的迴圈」,迴圈即記憶整體不同的凝聚程度,而「最大的迴圈是夢境與幻想」。以此為出發點,劇場觀劇記憶似乎也形成一個個特殊迴圈,我將這些精神內容寫下來,期望它以有趣的方式滲入讀者的知覺。
【于念平】
人類,學生,評論,作家。想當猶太人的羅馬人,愛文學的哲學研究者,寫劇評的電影愛好者。日日寫作但不欲為人所見,於是于姓女作家的作品至今尚未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