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跳舞｜肢體語言的邊界與跨越：Wayne McGregor 舞團，Tree of Codes

當你走進公園大道軍械庫（Park Avenue Armory），也許會被他每個房間裡豪華天花板雕飾與彩繪玻璃給搞迷惑了，這麼華麗的軍械庫？有看 Gossip Girl 就知道，紐約上東區住的都是富豪跟他們身著華服的子女，而軍械庫的建造背景也很切題，這座在一八八〇年落成的哥德式建築，是美國唯一一個非政府軍械庫，也就是說，住這裡的有錢人自己出錢成立了一個「第七軍團」，因為軍團成員裡有大量的貴族菁英，被人譏諷為「絲襪軍團」。

如今軍械庫舊址成為國定古蹟，也是紐約前衛表演藝術重鎮，中央的操練大廳有著絕無僅有的巨高拱頂，七個足球場大的自由空間中間一根柱子都沒有，這個場地是對藝術家的無限縱容，也是極上挑戰。今晚令我期待已久的 Tree of Codes，就是對所有人的所有挑戰：編舞家對語言的挑戰、作曲家對舞蹈的挑戰、設計師對空間與觀眾注意力的挑戰、以及舞者對身體的挑戰。

Tree of Codes 原來是一本書（的形體），從 Street of Crocodiles 這本書剪出來的，作者 Jonathan Safran Foer 說：「我們得面對自己不會長久存在，而所有的創作都只是暫時的，……」我借了那本累死印刷廠的藝術書來翻過，那時真的覺得，這人好做作，這本書根本不能讀。然而 Wayne McGregor 取此概念創作新舞、腿長得不可思議的巴黎歌劇院芭蕾之星（étoile，真的頭銜是星星）Marie-Agnes Gillot 領銜跳舞，The xx 樂團的 Jamie XX 配樂、跟曾在倫敦 Tate 博物館裡面裝了一個會發熱的太陽的 Olafur Eliasson，我想也不想就買票了，第一、這是超級巨星陣容；第二，看來一個文字也不會用到，我可以安心了。

是的，我不打算描述或評論今晚的表演了，如果我有辦法用文字把今晚的軍械庫演出轉述給你明白，那這世界上還需要跳舞幹嘛呢？

跳舞不仰賴文字，這可能是我這個用字過多的作家休閒時熱愛跳舞的原因，我認為正因為受到最少的語言拘束，所以舞蹈容易跨界，與科技結合的方式也最多元。但是一項藝術不說人話，不代表語言不存在，Tree of Codes 的編舞家 McGregor 上過 TED 演講，一流舞者跳得好不意外，但他講得一嘴好舞，真是才華。他推廣物理性的肢體語言（Physical Language），跳過口語用身體互相溝通，而對身體控制能力越強，物理的溝通能力就越高，比方說講台上兩位他舞團的專業舞者就溝通得很順暢。這並不是什麼曠世奇想，人類遠古就開始使用肢體語言，直到現在，系統化的細緻肢體語言也存在，手語就是這樣。另一方面，理論上，只要給一個動作特定的意義，它就能成為語言，半支鉛筆、一條毛蟲、或是兩萬五千噸黃金，都可以成為溝通的物理語言——只要大家都同意，而同意就不是那麼簡單了。

所以藝術家不只是創造語言，更艱鉅的工作是說服，說服花了幾十塊到幾百塊坐在台前，被那到處橫切的鏡面舞台、到處亂照的強力探照燈嚇呆了的觀眾：這是我跟你溝通的新語言。老實說前半小時我有點想放棄，巴黎歌劇院與 Wayne McGregor 舞團總共十五位舞者（Codes）全體極快板連續全身動作沒有任何兩人同步，我記得在心裡想，我看舞這麼多年，就這樣被打敗嗎？但我真的有點累，老師……。可是就像看程式語言，看久了就「好像會」看出什麼，當你盯著舞者（Codes）看得夠久——大約四十分鐘——就會開始習慣，開始好像明白那顆看不見的樹是怎麼長的。於是一個說收工後要棄絕文字的女作家我，在那個當下，依然沒用地依賴了文字，在心中默默地打出「不」「明」「覺」「厲」四個大字，意思就是「雖然不明白為什麼但是覺得很厲害」，這是中國大陸網上的新詞。

當你拿起剪刀把一本小說裡的字句這一點那一點地剪掉，不等於你能把文字的意義拆散，反而，新的語言會產生。讀著那剛剛出生的語言，你可能會覺得有點奇怪，但你也可能漸漸會明白。不明覺厲的樂趣，重點在於不明，那種什麼也不明白，只是被天才拉著手往前跑的感覺，非常愉快。但願大家總有一天都能感受到。

【有時看書 / 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