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跳舞|男舞者
這個世界上有女作家、女博士、女總統,當然也有男舞者。
我的朋友、日內瓦歌劇院芭蕾男舞者 A 君曾對我說:「在我當上舞者之後,我就知道,身為一個男舞者,我絕對不會失業。」
「只因為你是男的?」
「是啊,因為各地舞團都很缺男舞者。」
我覺得他少說了一些重要因素,他不但是男的,還身高一百八、顏值出眾,熱衷健身、每天上班(舞者的上班就是跳舞)八小時之後還要繼續鍛鍊,周末的娛樂活動是跟舞者女友一起去巴西格鬥。是的,直到二十年前,兒童芭蕾教室裡的男女比例都極其懸殊,大約二十個粉紅小天鵝中,只有一、兩隻黑色小王子,學舞男孩從小已習慣很多尷尬場面:買不到合適的舞衣、穿緊身褲被其他男孩嘲笑(雖然這又沒什麼可笑的)、當然,既然班上大部分是女生,學習課程也是以女生動作優先……,但男舞者要是練成,又長得高大俊秀,就很容易被舞團當成寶。
老派的芭蕾舞團裡,男舞者的傳統天職就是當王子,落實在舞蹈動作中就是高舉、支撐女舞者,做女舞者強悍而美麗的陪襯,但是現代舞團不一樣:本來就是個沒有公主的世界,自然也不需要什麼王子。高中有一年我的現代舞老師是游好彥舞團舞者,他經常穿著橄欖綠的緊身衣,看起來很像一隻蜥蜴,而實際上他的地板動作還真的有如蜥蜴一般輕盈又迅速。看多了男舞者之後,出了教室容易覺得滿大街的男同學看來跟自己的身體好不熟,還會以折磨筋骨健康為男子氣概的表現,對於熱身與伸展運動不屑一顧,多年以後的現在,他們可能已經悔不當初。
但是難道男舞者不做筋肉王子、就只能當蜥蜴嗎?
美醜不應該有絕對標準,而要打破這些限制,就得美醜不分地一併納入考慮。從來所有用來定義性別認同,那些男人女人「應該有的模樣」,到最後都會成為限制自由的藉口、阻礙藝術創作的突破,主流價值──比如說訓導主任、意見領袖、愛管閒事的鄰居、以及禁止男舞者繼續跳舞的家長──總是把「不合宜」與「醜」畫上等號。為了拯救這樣的地球,David Bowie 從火星來到這裡,帶給人類一個大禮:他讓性別/性向/種族/美醜之間的界線變得模糊,他把「男不像男、女不像女」變得時髦。David Bowie 在 1970 年出了《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正如專輯名稱所說,主角是一名賣掉世界的男人,不過這位男士有著閃亮動人的披肩長髮、穿著連身裙,妖嬌地斜躺著在封面照片裡。接著下一張《Hunky Dory》的封面,美男子男眼紅唇,領口荷葉邊,採用了好萊塢女優標準四十五度仰角的大頭照。到了三部曲的最後,《Ziggy Stardust》降臨人間。Ziggy 的時尚品味俗稱「人妖皇后」路線,在當時的地球,這可是一句罵人的話,但是 Ziggy 反正不是人,不需要特別交代自己的性別、性向、也不會讓親友蒙羞。他擦口紅很漂亮、踩高跟鞋揹吉他唱歌跳舞,他身材瘦削,但有本事駕馭任何服裝,無論是男用西裝、貼身連體服、花裙子或是高叉韻律服。他的髮型百變,可以是任何長度、任何顏色,唯一原則就是要有 Style,不只是外表、歌曲、配樂、舞蹈、燈光、舞台,都要面面俱到。當年《The Man Who Sold the World》 剛出時,才占英國排行榜第 26 名,第二年,《Hunky Dory》就進了 Top3,到了第三年《Ziggy Stardust》英美加起來銷量兩百萬張,男藝術家 Bowie,讓地球人的審美變得更加寬廣,自此千萬地球人模仿崇拜,直到四十五年後的他回火星以後的此刻也不停歇。
2016 年一月初,我去新建好的淡水雲門劇場看雲門 2 的排練。那是新年排練第二週,十幾名舞者好像一潭流動的水還在拍動著岸邊,雲門 2 藝術總監鄭宗龍看起來非常會游這種泳,遠看他就像在舞者們尚未確定的浪花之間浮沉。
男舞者鄭宗龍從小就會跳舞,該穿的緊身褲、該當的王子、該拿到的情書一樣沒少, 很多年之後他當過了兵、也受過傷開過刀,開始編舞,變得國際知名。請他對年幼男舞者們說幾句話,他說:「不要在意別人說什麼。」他指的是因為身為少數,因為被譏笑而半途而廢的男舞者們。
「你覺得編舞又是為了什麼呢?」我問。
「為了留下一個時代的記憶。」他說。
跳舞很好,可以省略語言、包容文字,而超越語言文字之外,舞蹈還能蹲得很低、用最少的詮釋負載最多的記憶。作家用文字記憶、畫家用顏色與光影記憶、舞者的記憶則當然充滿了姿態與形體,面塗油彩的八家將為神開路、叫賣郎中在白熱燈下一人分飾多角、還有那些在街邊徘徊奇形怪狀的人們:殘缺肢體的人、黑社會份子、精神病患、風塵女,許多正派人士別開視線不想看的、官員們試圖用冰水沖刷洗淨的不正常,都存放在男舞者的記憶中。
二十年後的萬華依舊是那樣龍蛇雜處、生猛剽悍,慾望與不幸都不會因為都市更新或 Wifi 無線網路而變少,這個世界的華美中總帶著醜陋,有時惡人卻更顯真情。舞者花了大半生涯在練習如何變得更美,但是還原記憶的時候怎麼辦?我問男舞者如何處理醜的東西,他說他也是直到最近在《十三聲》創作的過程中,才慢慢開始可以面對,試著處理。
當他這樣說的時候,我知道,這名男舞者,已經成為一名優秀的男藝術家。
【有時看書 / 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