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爸爸的衣服|一支舞
如果把身體想成一塊橫向的山脈,從胃部後方的「太陽神經叢」呈放射狀發射出去,身體的每一部位自然發展出單一的自我力道與動作質感。太陽神經叢若是山峰,它能將緩慢的頻率吸收,轉變成更精微的能量。比方把吃進胃裡的食物,轉變成享受與滿足。胃代表接納,不只消化食物,也消化情緒。當我需要力量跳舞時,我就更明白需要太陽神經叢的平衡。那種力量,不同於芭蕾舞的壓制,也不是充滿肉感的瘋癲狂亂,通常接近平靜,純化。一雙優雅而健美的腿,快速穩定移動、佇立,後面扯著一片巨大自由精神的風帆。
我很晚才開始跳舞,高中時。那時骨頭已定型,長不高,也長不胖。一直都瘦,但其實我吃很多,可惜食物沒成為養分,沒能精成力量。大概是因為身體裡面一直有股排它性,總讓我感到在哪都格格不入,所以食物也被排除了。小時候我喜歡跟媽媽一起照鏡子,我跟她像,眼睛鼻子嘴巴眉毛耳朵頭髮脖子鎖骨哪裡都像,媽媽很美,於是我也覺得自己是美的。我跟媽媽說很多話,直到現在都是。對著鏡子說話時,可以同時看見媽媽又看見自己,她聽著的表情很溫柔,我說話的五官像在跳舞。若鏡子裡突然出現爸爸,我就別過臉不看了。或許那是一種壞習慣,濫用愛的開始,因為我太明白爸爸對我的愛,是無法被消耗的。當我開始跳舞的時候,他不能理解,只能順著。我跳得深,他覺得是遠,我跳得痛,他覺得多餘。我常想人相互了解得靠一種運氣,看我們有沒有那個命。
我沒有想過用跳舞賺錢,所以一路念進了牙醫。不過舞蹈就像我的恆齒,一直等在牙床裡,乳齒就是懷孕的齒媽媽,把該永恆的順產進這個世界。我不喜歡說話,卻每天面對著人們的嘴。不過無法說話那些張開的嘴,也就無需對話。我跳舞,因為該說的其實不成話,得逼你用看的,用感覺的,那聽得將會更清楚。
你問我到底為什麼喜歡跳舞?我真答不出來,只能跳給你看你就知道了。我是那種抓到一個什麼,就想要得到更多的人。格格不入的感覺,在我發現能舞動的時候開始漸漸消失,好像某一天突然被碰觸到身體最舒服的那個點,掠過時輕輕被按壓了一下,一回頭,又消失了。於是我得自己一直重新尋找,各種姿態、律動、角度、力道,只想著非得找回來啊。有人說我的臉,像是一直在尋找快樂。他沒說我不快樂,也沒說我快樂,說得那麼曖昧卻恰恰好。我確實在找,因為我是需要原因的人,我知道原因我才不怕失去,知道是什麼讓我動,我停下時才不會慌。知道是什麼讓我放不掉,我才能更緊地抓住。
我編的這支舞作,是從赤腳開始。和原生家庭有關的概念,我第一個聯想的畫面就是裸足。成長的過程讓我們有意識地配合各種鞋子行走,但進入現階段的成熟自覺後,我感興趣的是能如何回歸到赤腳移動。用連貫的,斷裂的,甚至企圖創造引力不存在的幻覺,譬如一些大跳耀,來詮釋與原生父親中間那條不存在的臍帶。不合乎自然法則去對抗天性(原生的親血),這是我與父親關係裡的某種層次。你會發現動作穿插在音樂節奏中的許多縫隙,好像不合拍,很錯置,但好看就是找尋混亂裡的平衡,在墜落前的半秒最美。
那一部分是階段性的高潮。整體概念還是在尋找屬於我身體動作自己的語言性,在動作裡能夠自發延伸出下一個動作,不去刻意編創。因為力量有慣性,於是動作能像浪潮一樣,無限翻動。想像血管裡面流動的血液,裡面的基因細胞都是我們不能介入而持續運作中。
其實說是獨舞,我是當成雙人舞在編排。爸爸的衣服就是另一位舞者,但沒有單純把它當成一個爸爸,或我的爸爸,而僅僅是一個不完整的存在。被動,不動,很輕,可穿入,可覆蓋。我把整支舞,灌在一個日常生活的基底,起床,刷牙,洗澡,工作,走路,沈思,逛街,約會。我所存在的當下場景,是在動作裡成立的,在空間裡沒有所謂固定的表演範圍,但一定有觀眾的角色,有時觀眾也可能是衣服。角色建立起的是關係,如同我和衣服,女兒與父親,表演與觀看。
這支舞最難的部分,是我該如何在父親面前跳吧。其實孩子長到某一個階段,父母終究都會變成我們人生的觀眾。對他來說或許我比其他孩子早了一點,但樂觀地想,我的演出就會長一點。跳這支舞時我會邀請爸爸來,但他會不會出現,我得演完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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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寧
牙醫系即將畢業。舞者,模特兒。
一家四口,很平凡。
跟媽媽很親,跟爸爸微妙疏離。
【我穿上爸爸的衣服】
我喜歡聽女孩談自己的爸爸,全都比愛情故事好聽。
我問,妳願意穿上爸爸的衣服,我幫妳拍張照?
女兒是真的,衣服也是真的,但故事裡有了我。
不說愛,不談恨,這裡本來就沒有神話。
【鄧九雲】
演員、作者。戲劇作品遍佈中港台影像、劇場。
文字作品:《Little Notes》 系列、《用走的去跳舞》、《我的演員日記》,《暫時無法安放的》。
一個務實又浪漫的雙魚座,永遠都有一張夢想清單,期待完成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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