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上爸爸的衣服｜麵疙瘩

作者鄧九雲

日期25.09.2017

好久以前曾經過一個黃昏市場，一位頭髮全白，面容卻相對年輕的女士推著小小的菜籃，上面整齊疊著一盒盒的便當。手寫的立牌掛在菜籃正前方，斗大秀娟的字：回家吃飯。飯的最後一筆勾得很長，好像都能聽見媽媽叫大家吃飯的那聲尾音。女士的左右邊是青菜水果攤，往前往後，豬雞牛羊都齊全了，生的死的任君挑選。這女士不是黃昏市場常客，像找了個夾縫就擠著站好了的樣子。她不太推銷，人靠近了她聲音細細地說，是我剛剛親手做的家常菜。我一直記著她，想著下次跟她買份便當回家吃飯，卻再也沒看見她了。

我的確喜歡回家吃飯。坐在餐桌，兩三盤菜緊靠著放在桌子中央，擺好飯碗、筷子，開動。最近流行日式的用餐方式，木製的大餐盤，上面擠滿大小不一的可愛器皿承裝著小菜，一碗飯，一碗湯，一人一份。這種用餐方式，是相當個人的，我稱那為「用餐」。而我們的桌菜，是群體共享的，是我真正喜歡的「吃飯」。家裡的餐桌從國中三年級坐到現在，快三十年。從四個人，成三，成二，剩下弟弟與我的一家。

當說要做一道跟父親有關的料理時，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饅頭夾腐乳」。爸爸是河南人，喜歡麵食。麵食是簡單方便的，也不用那麼講究。在眷村長大的人都是這樣吃著饅頭，山東大饅頭，淡的，實的，只能有麵的香氣。用手這麼隨意掰開，夾一小塊辣腐乳抹開。大人們用手掰著一塊塊入口，小心手指不要沾到，小孩們雙手捧著饅頭，小口撐大口皺著鼻子使勁咬，手指跳跳地喊燙。爸爸說幫妳掰小塊，我偏不要，就是想像大人一樣吃東西，想吃得像一個大人樣。現在回想那味道，腐乳還是找得到好味的，但饅頭幾乎吃不到小時候的那股勁。社會一直進步，吃的東西多了，好多好多，真正想吃的東西卻越來越少。我們不管走多遠，胃還是記得從小的味道，那大概是全身上下記憶最好的器官了。

饅頭夾腐乳是隨性滿足的，若提像樣點好好的一餐食，我就想到「麵疙瘩」。那是自家的私料理，許多外省家庭都有這道菜，而且家家自有家家味，是屬於家的食物。麵疙瘩製作方便，爸爸又特愛吃，成了我家最常吃的一道食物。我爸在十九歲跟著部隊來台灣，一心想著過幾天就能回河南了，這幾天疊成幾年，四十歲的時候娶了只會說台語的十七歲屏東女孩，我媽。媽一到眷村，什麼都不會，左鄰右舍三姑六婆互相切磋，你家會燒雞，我家會包子，最後她學到麵疙瘩。全家吃得開心，主婦輕鬆還能清隔夜剩菜，於是成了最家常。

媽媽的做法，是撥魚兒的方式下麵團。在大碗公裡麵粉直接加水和成麵糊，很稀，用筷子拤一塊塊的往滾水裡丟煮。煮出來的湯頭就白糊糊的，像豚骨高湯一樣。後來長大我自己做，想要找回疙瘩裡的麵香，就回到揉麵糰的方式。我喜歡用手揉麵，雖然麵疙瘩的揉麵方式不用像做麵包那麼講究，但依然得掌握適中，揉多了會發硬，揉少了麵香出不來。「醒」的功夫也不能少，蓋上一層保鮮膜，靜置十來分鐘，打開時會有些沾黏，再揉幾下開始黏合，逐漸有彈性就可以下鍋了。吃麵疙瘩就是喜歡那口感嚼勁，所以我總會隨意把麵糰拉得比較大，不規則的形狀，像雲朵，等著一朵朵浮上岸來。

湯頭的部分講究的話會用雞胸骨頭熬成高湯當底，趕時間的話就用香菇水，再放入炒過的豬肉、蝦米、香菇。家裡的人都愛喝湯，吃湯麵一定會把湯喝得精光，所以湯頭是重要的營養來源，也是表現自家麵疙瘩的主要特色。有些喜歡用蕃茄湯底，有的甚至用海鮮。爸爸喜歡清爽的高湯，我們可以天天吃，捧著大鍋吃多少都不膩。

一個人的胃口喜好，能看出一個人的個性。爸爸雖節儉，但講究，講究是為了能珍惜。他喜歡用好的東西，很貴的名牌他肯花，因為可耐可久，物件有了感情才是自己的東西。十年前的父親節，我送給他 Montagut 的這件外套，爸爸是愛漂亮的，所以我很大膽地選了鮮豔的顏色。他淡淡地說，花錢幹嘛。然後默默把衣服收進櫃子裡，每到過年大喜日，他就黃噗噗帥氣地現身。

爸爸走了八年了，我很想他。想念他的時候，就弄碗麵疙瘩，千言萬語如細碎的麵粉成團，滾水熟了吃下肚，填滿胃，人就不空了。或是放首小城故事，啃著饅頭夾腐乳，輕聲哼著，「人生境界真善美，這裡已包括。」

家常麵疙瘩
材料：高筋麵粉、大骨高湯、豬肉絲、香菇、蝦米、小白菜。
作法：麵粉加少許鹽，加冷水，和勻揉成麵糰，用保鮮膜靜置十分鐘。將蝦米與香菇爆香，下豬肉絲炒香，全部炒完放入高湯中煮滾。麵糰醒完後再稍微揉至光滑，取自己想要的大小丟入滾水高湯中。等到麵團浮起後加小白菜煮約一分鐘，就可撈起，撒一點白胡椒享用。可隨意加入自己喜歡的青菜，配料也可任意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