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跳舞|
劇場裡禁止(可是大家都在做)的事
劇場觀眾不可遲到。
這看似再平凡不過的鐵則,經常以各種不同的變體出現,挑戰我對常識的理解。
經過幾次慘痛經驗,我學習到當我帶初體驗者看戲時,必須事先、鄭重地說明:七點半「準時」開演,也就是七點半「之前」要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也就是說必須要「提早」到劇院門口,還要算上從車站走路到劇院、迷路、找人、碰面、閒聊、上廁所(加上排隊時間)、找位置,等等時間。
「啊!可是我那天可能會晚一點點耶。」這種句型我們都很熟悉,翻譯過來就是我那天一定會晚到,晚到多少,還不知道,因為有可能會塞車、可能老闆會不讓我走。
於是劇場人必須再次事先、鄭重地說明:規則不是我訂的,劇場是眾人精準對時下的現場合作,所以必定準時開始、且燈暗開演之後觀眾就不能進場了,遲到者可能要等到一個段落、中場休息才可能進去,有時甚至直到終場都沒有空隙,那就整場錯過了,真的不是我苛求你,劇場就是這樣的。
原本興奮莫名的友人此時換上憂心忡忡的複雜表情,這時劇場人也有點自責,為什麼沒有在買票之前就說清楚呢?周末夜大家去吃飯看電影唱 KTV 流水席就好了,幹嘛搞得壓力那麼大呢?
「好,我知道了,那我趕趕看。」友人做出了「為了你我願意努力」的表情,然後又補了一句:「我大約七點半到七點四十五之間到,可以嗎?」
劇場人只好再說一次:七點半一到觀眾席的大門將會緊閉……。
所有的標準都在鬆動,讓我想要用力推上劇院大門,把那個方便到瑣碎的世界關在外面。
很多年以前我被大人帶去國父紀念館聽音樂會,鄰近坐著一個穿北一女制服的女生,對於一個高中生(那時我才上國中,所以對我來說高中生已經好成熟了)自己去聽音樂會,我已經是崇拜的不得了,沒想到進入表演中段她竟然拿出麥當勞紙袋,就那麼窸窸窣窣地很順暢地吃掉了一個漢堡,還喝可樂!我的震驚混雜著疑惑,劇院不是不能吃東西的嗎?為何她吃得那麼帥氣呢?我也很餓啊。這件事成為我心中一個都市傳說,在那之後我就從沒見過在劇院明目張膽吃東西的人了,既然提起了就讓我再說一次,劇院裡不可飲食。當然快要渴死時從有密封蓋的水壺裡偷喝一口水,大多劇院人員都會睜隻眼閉隻眼,但是喝有色有糖的飲料的人,我希望將他們永遠逐出劇院。
開演時間到,觀眾坐定,聽見身後各出入口厚重大門陸續緊閉,擠壓掉劇場內浮躁的空氣,燈光漸弱,直到完全陷入黑暗,若劇場能帶你暫且避世兩小時,這段關門後、演出前的三十秒空白,就是連通兩個次元的隧道,在黑暗中任意門輕輕打開,這時,有人手機響了,鈴聲是 Damien Rice 的歌,聽這歌的人肯定不壞,只是欠揍,看不見臉孔的沉默大眾在心裡噓著,一邊心想還好不是我,一邊趕緊檢查自己手機是否關上,劇院裡頓時如繁星點點,藍光四起,映照在每一張陌生的臉孔上,此時才不過七點三十三分,你的手機螢幕這樣告訴你。
咳嗽、打噴嚏、小孩扭,以上並稱「我知道你也不願意但是為何大家要陪你忍受」的清單前三名,我想咳嗽與噴嚏都是身體症狀,說來就來控制不住,但有氣喘達人跟我說:咳嗽是可以控制的,只是需要訓練──我想這道理也適用於帶進劇場的小孩吧,這世界上有很多坐在劇院裡非常堅忍不移的小孩,比方說我本人,當然也有身上有蟲、踢椅子、唉唉叫、把口水噴到別人脖子上的小孩──。不幸在劇場裡成為眾矢之的的時候,要如何得到眾人的諒解,其實跟行為本身輕重關係較小,重點是態度,努力壓抑咳嗽聲的人、捏住鼻子讓噴嚏停止的人、拿出本事來鎮壓小孩或者馬上撤離的家長,都是救人救己的典範。
同理適用於「在劇院裡睡覺」的人:說出來可能很奇怪,但世界上真的到處都有真心誠意專程到劇院睡覺的人。有位死忠藝術片鐵粉,在去年過世的導演 Chantal Akerman 放映會中陷入沉睡,事後被抱怨時他說:「這部片我已經看過了,我這是去致敬。」問他為何會致敬到睡著?他說:「我不是睡著了,我是閉著眼睛在看。」在東京東銀座的歌舞伎座,最前排的一等席票每張是一萬八千日圓,優雅的夫人女士會穿起上好的和服正坐觀劇,大歌舞伎演出一次全本動輒六至八個小時,貴婦支持歌舞伎演員不遺餘力,當然得親自來送花、送禮、還得坐在第一排讓支持的藝術家看得見,儘管時睡時醒。總之我要說的是:觀長劇有如人生,縱有心跳加速興奮時,但也必須在冗長的醞釀期與過度期堅持等待,這時,維持上身直立瞌睡一下無妨,但請不要打鼾。
劇院裡的咳嗽、劇院裡的瞌睡都是老傳統了,說到最新、最能代表當今這個時代的一項禁令,大概就是「不要滑手機」吧,在我看來,「滑手機」是有史以來劇場內──或者說在任何場合──最「雞肋」的行為,是以無聊控訴無聊、以冷漠毀人尊嚴的最快方法,如今已成全年齡層都有的壞毛病,我在劇院開演前坐下後經常打卡,宣告我即將進入另一個次元,然後關機。但有時我不禁要想,好不容易來到這裡就是想要忘掉現實,現在網路就是現實,而我到底想要躲去哪裡?
【有時看書/有時跳舞】
從大動物園畢業之後,女作家開始關注人類的世界。
繞道十四個動物園後,回到美國紐約居住,「有時看書」、「有時跳舞」。這個「一動一靜」的專欄,主要目的是在作品與文獻資料中尋找、拼湊,建構出藝術家們在生活中的形象,換言之——找出藝術家們的「萌點」。
萌,日語漢化之後的動詞,簡言之,就是「被可愛的特質所吸引」。
【何曼莊】
1979 年生,台北人,著有《即將失去的一切》(2009,印刻)、《給烏鴉的歌》(2012,聯合文學)、《大動物園》(2014,讀癮),是作家、翻譯、紀實攝影師、數位媒體製作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