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實驗室|電影史上的劃時代創作
創作既是文化與智慧的累積,那麼熟習過往、梳理脈絡、以史為鑒就是投身這個行當之前的必須。影評人 Ryan 講授的這堂課,上半段淺談了歷史上的影像演進過程,以電影誕生年份做為分水嶺,介紹前後時代中的重要里程碑;下半段則解析近代短片趨勢,以及台灣短片創作應該把握的觀念與關鍵。
電影的誕生
1878 年,一禎名為「The Horse in Motion」的照片揭開了電影紀元的序幕。英國攝影師 Eadweard Muybridge 受史丹佛大學創辦人利蘭史丹佛請託,以攝影技術證明「馬在奔跑時四肢會騰空」的傳聞。Muybridge 靈機一動,沿著馬匹跑道擺上 12 台相機,再讓跑過的馬以線牽動每台相機的快門,拍下連續動作,不過這件事前後拖了八年,途中 Muybridge 因為發現老婆有外遇、殺死了第三者而遭審判。
此人後來又用 24 台相機來測試,拍了許多連續畫面,成為電影的起源,或稱 Moving Image,「會動的影像」。另一方面,法國人Louis Le Prince 發明一台單鏡頭相機,在他妻子娘家的後院拍攝連環照片,有學者認為這組總長 2.1 秒的影像才是歷史上第一支短片,當然也有人持反對意見。
到了 1888 - 1891 年間,愛迪生團隊發明「Kinetoscope」,機器裡的圖片會快速轉動,形成動感影像,再搭配留聲機播放音樂,但仍不被認為是真正的電影;四年後,出身歐洲最大攝影感光板製造商家族的盧米埃兄弟(Auguste and Louis Lumière),改造了愛迪生的發明,將機器裡小小的影像放大投射出來,創造出結合拍攝、沖洗、投影三種功能的「Cinématographe」。
從電影史角度看短片重要性
大家常誤會盧米埃兄弟的《火車進站》(The Arrival of a Train at La Ciotat Station)是全球首部短片,但 Ryan 傾向認為 1895 年 3 月就拍出的《工人下班》(Workers Leaving The Lumière Factory in Lyon)才是第一。該年 12 月 28 日之所以被認定是電影的生日,是由於那天以更接近現代的形式,讓大家買票進場、把觀影行為儀式化;而《火車進站》其實是到 1896 年 1 月才被放映的。
Ryan 帶來 BBC 出品的三支電影教學片,解說它們如何奠定後世的電影美學,「工人下班這個畫面已經變成社會學或人類學的題目,電影 100 歲生日的時候,全世界都有致敬活動,也一定都有放《工人下班》;光點國民戲院曾放過紀錄片《工廠下班一世紀》,討論全世界的工人電影。」他認為電影史上的場面調度,亦是從《工人下班》開始,鏡頭取到大門跟小門中間的一條縫隙,形成有趣的比例跟景框。而且,當時工人經過分組編隊,也有演出跟重來,拍攝並不是單純捕捉影像而已。
「之二是一名頑童去鬧一個老園丁,有點像詼諧劇。在電影出現之前,大家最大的娛樂就是戲劇,一種是舞台上演出,一種是在路邊演的詼諧劇,這部片像把景框當成野台,讓真實人物在裡面演出。之三就是《火車進站》,我覺得有點無心插柳,之前盧米埃拍的都是人、貓、狗,比較沒有壓迫性或感官刺激性,但是當火車迎面駛來,對人類會造成威脅,你先以為會被壓到,後來又發現你是安全的,銀幕裡外是兩碼子事,電影極度真實的虛幻在這一刻被呈現。」
短片與創作初衷的連結
盧米埃兄弟先在時代的交叉口意外創造歷史,後來則潛心研發底片,繼續技術上的革新。而真正把電影藝術發揚光大的,是魔術師兼演員的梅里葉(Georges Méliès),「愛森斯坦發明剪接,梅里葉則創造電影語言,包括佈景和動畫特效,電影的娛樂性從他開始,直到一戰後開始流行大衛格里菲斯(David Griffith)的外景拍攝,棚內搭景才過氣。但 1902 年的《月球之旅》(A Trip to the Moon)現在看來仍然頑皮且充滿童心,讓人覺得,為什麼快 115 年前的人那麼有想像力?一群人準備要登陸月球,那已經是一個有 sense 的場面調度。」
梅里葉將電影概念從記錄、捕捉影像進化到創造影像,是影史上的藝術先驅。而華語世界公認的第一部電影《定軍山》,其實是西方人帶著器材和技術去拍攝名角譚鑫培唱京劇,中國真正的電影製作,則是 1920 年代以後的事了。
電影誕生後的十年,影像風格飛快地從紀實進展到狂想,若要從中借鏡短片創意,二十世紀初瑪雅戴倫(Maya Deren)的短片《Meshes of the Afternoon》,是 Ryan 認為極具指標性、充滿獨立精神的實驗電影,「她放了非常多物件元素。一個女子撿起一朵花走上樓梯,我們只看到局部的手、門把。雖然只有 13 分鐘,但有許多不斷重複的鏡頭及鏡位、從第一人稱來看這個房間,整個故事就像《全面啟動》,到底她是在夢中?還是已經醒了?這是男人的想像?還是女人的?看完仍沒有答案。」
「我覺得《Meshes of the Afternoon》跟亞倫雷奈(Alain Resnais)的《穆里愛》(Muriel)、《去年在馬倫巴》(Last Year at Marienbad),對於影像實驗的推動力是一脈相承的,透過重複跟變奏產生趣味性。」說到近代實驗短片的經典,艾倫伯林納(Alan Berliner)1986 年的《Everywhere At Once》也是其一,片中以大量的家族照片和文件拼貼成另一種實驗性。他擅長以豐富的影像資料庫為基底,在視覺和聽覺上剪輯出彼此的因果關係。
近代短片發展:回歸盧米埃時代
來到二十一世紀,短片的範圍愈來愈廣,型態愈來愈多樣,但是都有一個共通特性──明亮與速度感。「因為網路的使用習慣,加上人們在手機上的專注力無法超過三分鐘,也許現在我們的觀看會回復到盧米埃時代,當時因為一卷膠捲拍完是 50 秒,他們的短片就全部都是 50 秒,如何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將訊息表達清楚?重點可能已經不是講故事,而是傳遞視覺訊息。」
以規格而論,到底多少片長最適合短片? Ryan 建議學員以坎城影展要求的 15 分鐘為準, 15 - 20 分鐘是他心目中的完美片長,「功利一點講,這長度要送各個影展都很方便;短片簡潔非常重要,因為短片有把時間空間壓縮起來的特性,尤其大家未必是在電影院看,要如何在不同平台都能吸引到觀眾,長度上滿需要技巧的。」至於公視學生劇展要求的 25 分鐘,雖然可以詳述完整故事,卻不比 15 分鐘講完來得讓人覺得精準、絕妙,「台灣人最習慣的長度是 28 - 30 分鐘,大多是要投雄影才會自宮 2 - 3 分鐘;金馬獎和金穗獎要求 60 分鐘內,但在法國這個長度稱為中長片,對我來說它跟 85 分鐘的電影是沒有差別的。」
「只要把它講到夠吸引人就贏了,不需要前情提要,也不需要以完整故事的概念來拍。」
在短片領域,15 分鐘、20 - 30分鐘、50 - 60 分鐘分屬不同敘事結構,若把它們放在一起競賽,並不是合適的做法,尤其 15 分鐘短片的目的也並非建立起承轉合。他以兩部作品為例,一是 2016 年在柏林影展獲獎的台灣短片《禁止下錨》,一景一鏡的形式就像不斷進行無言的角力,重點就不在於要符合「鋪陳衝突」、「解決問題」等傳統三幕劇架構。另一部則是獲金馬獎最佳創作短片的《酥油燈》,每一場都是一組藏人在拍照的過程,「15 分鐘往往是求形式、求傳達訊息的方法,可能只要講一個狀態就好了,只要把它講到夠吸引人就贏了,不需要前情提要,也不需要以完整故事的概念來拍。」他強調,短片最需要經營的就是後勁,以及如何讓觀眾回味再三。
不是用錢堆出來的:用短片進行表態
談及預算, Ryan 遇過許多只拍短片、沒拍長片的國外導演,人人聽到台灣有一百萬以上的短片補助都異常驚訝,因為歐洲的補助多是一萬美金或歐元,他們的作品包括科幻片也大多只有五十萬台幣預算,甚至 2016 坎城影展最佳短片《Timecode》才花了二十萬台幣,「短片最可貴的一點就是,它不是用錢堆出來的,用兩百萬拍的未必厲害,致勝關鍵是在創意跟風格。」這就是 Ryan 在講義上註記的心訣:試得勇敢、玩得過癮、拍得盡興。
學員提問,短片在建立角色時需要注意什麼? Ryan 答道,長片往往是透過一場戲、一個事件來交代角色背景,但短片的場次少、篇幅短,不太可能特別花時間做人物描述,「我也很反對用旁白介紹角色,台灣很多學生短片一開始就會用像《我的少女時代》或《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的方式去交代角色背景,對我或大部分評審來說,在短片中這些是不需要的,透過影像去暗示就夠了,我永遠相信影像比對白重要。」
年輕創作者常遇到的困境,便是想嘗試某種風格或概念,但找了參考作品之後,就發現什麼都已經有人做過了,有學員疑惑,該如何讓觀眾感覺到「雖然有點像,但是又不一樣。」 Ryan 相當直率地點出,台灣很多短片都在複製「爸爸跟兒子的代溝」,但《狀況排除》因為使用了社會批判性的架構,故比其他作品來得高明,加上採用手提攝影,雖然影像上並不是多原創,但它呈現了角色的焦慮、進入人物內心,對他而言是足夠勇敢、有力量的。他建議如果在創作前已經有 reference,就更要找出自己跟 reference 之間的差異,然後盡力將差異放大。
跳脫框架,追求更純粹的創作愉悅
或許受限於資金與拍攝條件,寫實風格一直是台灣電影之大宗,然而寫實片發展至今時今日,還有哪些可能的突破? 首先 Ryan 表示,永遠不能真的達到寫實,即使寫實大師肯洛區的《我是布萊克》,也是用煽情的戲劇脈絡去包裝一個看似寫實的故事;而像《Listen, Darling》就是一部遊走在紀錄和劇情之間的台灣短片,拍一對盲人夫婦的生活,看起來像紀錄片,但它還是有演出的成份,「愈來愈多電影是走在兩個片種的交界,像我覺得趙德胤最煽情的不是《再見瓦城》,而是紀錄片《翡翠之城》,但他之前的劇情長片又都寫實到像紀錄片。這個年代已經不是如何往寫實發展,而是寫實好像已經不存在了。」他指出劇情片在人物處理上,與其強調寫實性,應該是求不過度簡化,去呈現人性的灰色地帶跟複雜度。如果呈現得夠好,寫實性就自然流露,而寫實性跟戲劇強度亦是不衝突的。
就 Ryan 觀察,台灣創作者大多執著於要用短片講完一個故事,也多半認定拍短片是為了長片做準備,若能放下這個預設,短片創作肯定會變得更有趣。況且很多導演其實有「拍短片非常有神采,拍長片卻光環盡失」的特質,而長片畢竟是商業操作,有市場風險,要向投資者交代,許多方面必須妥協。最後他再次提點學員,盡量抓住拍短片的時光,好好地狂野揮灑。
註|本文為 2017 SHORT LAB 短片實驗室春季班課程「中外短片發展史」活動記錄。
【2017 SHORT LAB 短片實驗室】
由中華民國電影創作協會(簡稱電影創作聯盟,TOFU)主辦的短片實驗室,是針對欲從事影像創作的電影新鮮人所籌劃的影像教育機制。一年兩季,春季班以前期製片及劇本故事為主;秋季班以後期製作及粗剪為主。希望在一般學校體制之外、以及各種徵件/補助/競賽之前,提供另一種開放/學習/實作的互動平台。短片可以天馬行空、自由創作;可以實驗各種可能、形成同儕關係;這是實踐的「培養皿」,也是一種「做中學」的精神。
【孫志熙】
曾任《CUE 電影生活誌》、《SCOPE 電影視野》主編。現從事專欄與文案寫作、短片推廣、獨立製片、跨國當代藝術組織台北組頭、地下電台主持人等,擁有多重身分與很多款名片。